藏书阁的尘埃在日复一日的擦拭中渐渐消退，露出书架原本深沉的木质颜色和书简帛书上斑驳的岁月痕迹。
阿弃的生活也如同这被清理的阁楼，呈现出一种刻板的、被规划好的“正常”。
每日拂晓至午时，劳作。
冰冷的井水，沉重的书简，重复的动作，带来真实的疲惫与酸痛。
午后，是固定的用药和歇息时间，有时会被要求去主院书房，在那里，他通常是安静地待在角落，像一件沉默的摆设。
厉霆处理军务，会见将领，偶尔会抬眼看他，目光审视，却很少再与他交谈。
那件玄色大氅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符合他身份的、厚薄适宜的仆役衣物。
食物依旧是精细的，但他不再抗拒，只是沉默地进食，感受着那真实的饱足感，心中却无甚欢喜。
夜晚，躺在不再让他感到煎熬的床铺上，他常常睁着眼，望着黑暗，感受着这具“正常”身体对睡眠的真实需求，以及那挥之不去的、精神上的空洞。
他像是一个被重新编程的机括，精准地执行着指令，感知着外界的一切，却失去了内在的驱动力。
厉霆似乎很满意他这种状态。
偶尔，在书房时，厉霆会命人摆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
黑白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真实的敲击声。
阿弃会被要求坐在一旁，不需要做任何事，只是看着。
起初，阿弃并不明白这有何意义。
他对弈棋一窍不通，那些黑白交错的格子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感受着厉霆落子时那真实的、稳定的手势，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冷冽而专注的气息。
但渐渐地，在那长久的、无声的注视下，他开始看出一些东西。
他看到了棋局中的围剿与突围，看到了弃子与争先，看到了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汹涌与杀机四伏。
厉霆的棋风如同他本人，冷厉，精准，充满算计，有时为了大局，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局部。
这棋局，仿佛成了外面那个世界的微缩投影。
而厉霆，则是那个执棋之人。
阿弃看着，心中那片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淡的涟漪。
他依旧沉默，但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思索。
这一日，厉霆似乎遇到了一盘僵局。
他执黑，白棋在角落构筑了一个看似牢固，实则暗藏破绽的阵势。
厉霆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曾落下。
他的眉头微蹙，目光锐利地扫过棋盘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一点点过去，书房里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音。
阿弃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角落。
他不懂棋理，但他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和“机会”的直觉，隐约感觉到，白棋的那处“铁壁”，似乎有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裂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厉霆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从棋局上移开，瞥了他一眼。
然后，厉霆做出了一个让阿弃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将那枚迟迟未落的黑子，递到了阿弃面前。
“你来。”厉霆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情绪。
阿弃猛地怔住，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厉霆。
让他……下棋？
他连规则都不懂。
厉霆的眼神深邃，看不出意图，只是将那枚冰冷的、玉石质地的黑子，又往前递了递。
阿弃迟疑着，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棋子。
棋子入手冰凉光滑，带着真实的重量。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他看向棋盘，那黑白交错的世界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庞大而复杂。
他该落在哪里？
他根本不知道。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了那个让他感觉有“裂缝”的角落。
那里，白棋看似严密，但有一个位置，似乎……格外脆弱。
如果黑子落在那里……
这个念头毫无由来，却异常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将手中的黑子，稳稳地落在了那个他“感觉”到的位置上。
“啪。”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棋子落定。
厉霆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枚刚刚落下的黑子上。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一子，看似无关紧要，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恰好卡入了白棋阵势最脆弱的一个环节！
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白棋，因为这个看似随意的落子，瞬间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整个局面的攻守之势，悄然逆转！
厉霆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阿弃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探究。
阿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他不知道自己下得对不对，他只是……凭着感觉。
良久，厉霆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棋盘，手指夹起一枚白子，开始应对。
接下来的对弈，节奏明显加快，厉霆的落子更加犀利，而阿弃那看似无意的一子，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块，彻底搅动了整个局面。
最终，厉霆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他放下最后一枚棋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棋盘上，特别是阿弃落下的那一子上。
“你可知，你方才那一子，意味着什么？”厉霆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阿弃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
他只是感觉应该落在那里。
“意味着，”厉霆的目光转向他，深邃如夜，“你看到了‘破绽’。”
破绽……
阿弃的心微微一跳。
“在战场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破绽，可能决定一支军队的生死，一座城池的存亡。”
厉霆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而在规则里，一个破绽，可能意味着……机会。”
机会？
阿弃抬起眼，看向厉霆。
他不明白。
厉霆却没有再解释。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去藏书阁了。”厉霆背对着他，忽然说道。
阿弃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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