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玄宸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那细腻的触感下,是如钢铁般坚硬的意志。
黑暗中,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京城第五日,好一出《响箭考》。”
猎场风波后的第五日,一本封面无字、纸质粗劣的小册子,如暗夜里的蒲公英种子,悄无声息地飘散在京城各大茶楼酒肆。
这本名为《响箭考》的册子,无一句废话。
开篇便是以精妙工笔绘出的响箭剖面图,箭簇的“飞羽”徽记、箭身的材质纹理、乃至尾羽的角度,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其后,是弓力测算、风速轨迹的图解,复杂得让一众武夫都看得瞠目结舌。
寻常百姓虽看不懂其中门道,却被那份极致的专业所震慑。
而册子的末尾,附上的正是猎场总管老秦那份验箭文书的影抄本,字迹分毫不差,连朱红的指印都描摹得惟妙惟肖。
最惊心的一笔,是文书旁的一行小字批注:“此箭形制,与元启三年边军‘朽木充杆,铁锈镀尖’之劣质兵甲,同源同炉。”
这册子,正是晚音社密室一夜未熄的烛火凝结而成。
小石头凭借过目不忘的本领,将夜玄宸送来的账册数据复刻于心;精通绘画的沈砚秋连夜绘图,将冰冷的数据化为触目惊心的图像;而阿芜则摇身一变,成了走街串巷的说书人,不讲故事,只将册子里的内容编成顺口溜,混在坊间口耳相传。
舆论的潮水,在这一刻彻底转向。
“我的天!这哪里是查一根箭,这是在揭一层皮啊!”
“元启三年……那不是裴相第一次督办军械吗?我三叔当年就在边关,说他们发的枪一捅就断,原来根子在这儿!”
“这么说来,猎场那一下,不是妖妃惑众,是权贵心虚,怕当年的事被翻出来?”
流言如烧红的铁水,滚滚流向裴府。
“烧!全都给我烧了!”
裴府内,裴少卿状若疯魔。
他一脚踹翻了院中那座珍贵的紫檀木弓箭架,数十张名贵的好弓应声而碎。
他双目赤红,咆哮着命家奴将府中所有与弓箭相关的物件付之一炬,连同那本《响箭考》,见一本烧一本。
浓烟滚滚,火光映得他面容扭曲。
他忽然想起一事,厉声吼道:“那个采买的管事呢?当日经手军械的就是他!给我抓来!灭口!”
家奴们面面相觑,一人颤声回禀:“公子……那、那王管事昨夜就说老娘病重,告假回乡了……”
裴少卿心头一凉,如坠冰窟。
他不知道,此刻的王管事,正被雀童队的孩子们藏在城南一间破败的土地庙里,对着一碗热粥感激涕零。
晚音社后台,空气里弥漫着松香与脂粉的混合气息,却又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
苏晚音一袭素衣,正亲自为即将登台的演员调拭鼓弦。
她召集了全员,宣布重排《霸王别姬》。
“但这一次,”她的目光冷冽如霜,扫过每一个人,“我们不再是演给看客,而是审给罪人。”
她让小青鸾,那个身形最灵巧的舞姬,每日潜入各大戏楼,不再是学艺,而是观察官员的座次。
谁常坐高台,目空一切;谁又爱在角落交头接耳,神色诡秘,一一记下。
她命阿芜,那个能于闹市中分辨百种声音的少年,在后台支起耳朵,用盲听之法,辨识着前排贵客们迥异的官话口音,从南腔北调中,分辨出他们可能的派系归属。
她更让小石头,将整本《大靖律疏·职官篇》背得滚瓜烂熟。
每当排练时鼓点间隙,他便用最低沉的声音,如幽魂般在后台复述:“凡包庇贪渎者,同罪论处……凡结党营私,意图不轨者,斩……”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戒尺,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座晚音社,已然从一个戏班,变成了一台为复仇而生的精密机括,每一个齿轮,都浸透了冰冷的杀意。
第三日黄昏,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晚音社门口,正是猎场总管老秦。
他绕过了门厅那面引得万人围观的“裴府打赏名录”,径直入内,手中拿着一张密旨抄录。
“圣上有旨,响箭确系私造,来源待查,三名涉案弓手已押入诏狱。”老秦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盯着苏晚音,这个比刑部更快锁定真凶的伶人,沉默半晌,终是问道:“我查了一辈子案,想不通一件事。”
苏晚音亲自为他奉上一杯清茶,并未饮下,只是静静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
“大人可知,”她轻声道,“为何箭落之时,那头白狼偏偏会现身坡顶?”
老秦一怔。
苏晚音的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杯壁,声音飘忽如烟:“因为它闻到了血锈味——和当年边关冻土里,那些被将士们失手握断的长枪,散发出的味道,一模一样。”
血锈味!
老秦浑身剧震,手中茶杯险些落地。
他猛然抬头,看向苏晚音的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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