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夜未眠,那七道光影虽已散去,却在每个人的心底投下了更深的影子。
天一亮,整座城市仿佛被那出看不见的戏彻底点燃。
最先沸腾的是茶楼酒肆。
往日里只说些才子佳人、狐仙鬼怪的说书先生们,不约而同地换了新活。
惊堂木一拍,嗓音压得又低又神秘:“列位看官,昨夜纸鸢姑娘夜巡九门,你们可知她做了什么?她呀,不看富贵,不瞧贫贱,专往那些贪官污吏的梦里钻!谁家藏了不义之财,谁家害了无辜性命,她便在那梦里唱上一段,直唱得那人冷汗淋漓,天亮便去官府自首!”
底下看客听得如痴如醉,赏钱如雨点般砸下。
这故事三分真七分假,却比任何真相都更得人心。
街头巷尾,变化更是无声无息。
卖糖画的老汉生意好得出奇,他将那句“你披锦绣袍,我焚骨为灯”用糖浆写在竹签上,孩子们舔着那股焦甜,含混不清地背诵着,仿佛在品尝一句甜蜜的诅咒。
一句戏文,竟成了比圣贤书更深入人心的启蒙。
这股风潮,终于汇聚成了人潮。
晚音社紧闭的大门前,一个形容枯槁的孀妇,领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她不哭不闹,只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阶,声音沙哑却清晰:“民女王氏,状告夫家薄情,以无子为由,夺我嫁妆,将我母女逐出家门。我们……我们也曾是被玩弄的人!求苏社主收留,为奴为婢,只求学得一招半式,能为自己唱一句公道!”
周围的百姓静静地看着,许多妇人眼圈泛红,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社门依旧紧闭,苏晚音没有露面。
但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小青鸾正拿着炭笔,在一本册子上飞快记下:“王氏,三十二岁,夫家为布政司主簿陈某,有一女……”
登记完毕,她悄然递出一张纸条,上面是苏晚音的笔迹:“他日若有学堂,必首录尔等。”
王氏接过纸条,如获至宝,重重叩首后,牵着女儿安静离去。
她没有得到立即的庇护,却得到了一份比庇护更珍贵的许诺。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
夜玄宸一身常服,将一份户部卷宗的抄录本推到苏晚音面前。
“严嵩然,字伯静。二十二岁那年,曾因私撰一册《江南艳赋》被御史弹劾,斥为‘文辞妖冶,有伤风化’,因此遭贬斥外放三年。自那以后,他便成了礼教最狂热的扞卫者。”夜玄宸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老尚书最深处的伤疤。
他顿了顿,深邃的眼眸看向苏晚音:“他怕的不是你的戏,是他年轻时想说却不敢再说的话,是他亲手扼杀的另一个自己。”
苏晚音指尖划过那冰冷的纸页,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冷笑。
原来如此。
一个曾经试图冲破牢笼的人,在被撞得头破血流后,反而成了最忠实的看守。
“我明白了。”她眼中再无迷茫,只剩锐不可当的锋芒,“既然他怕,那就让他再听一次。”
当即,她提笔蘸墨,在雪白的纸上写下五个大字——《纸鸢记·外传》。
剧情很简单:一位才华横溢的寒门学子,与一位身世飘零的歌姬相爱。
他为她写词,她为他谱曲。
然而,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铁律下,在“伶人贱籍,不得与良人为伍”的礼法压迫下,学子最终放弃了爱情,也放弃了自己。
歌姬心碎投江,学子高中之日,却在幻觉中见到了爱人的魂魄,最终疯癫而死。
最毒辣的一笔是,苏晚音特意将这出外传的唱腔,改成了科举考场上儒生们最熟悉的吟诵调。
那抑扬顿挫的腔调,是他们十年寒窗最亲密的伙伴。
当晚,新的光影戏再次上演。
没有悲壮的呐喊,只有那熟悉的吟诵调,伴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鼓点,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动着每一个读书人心中最敏感的弦。
许多正在备考的儒生本是嗤之以鼻,可听着听着,那调子仿佛钻进了骨髓,眼前浮现出自己悬梁刺股的过往,耳边响起了恩师“文章乃经国之大业”的教诲。
他们不知不
觉间便被带入戏中,当听到学子在功名与爱情间痛苦抉择时,竟有人捂着脸,无声地泪落衣襟。
他们哭的不是戏里的学子,是那个同样在规矩和欲望间挣扎的自己。
落第秀才墨斋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已拟好一篇檄文,题为《斥妖戏乱世书》,准备明日就投给各大报房。
可当他路过一家酒肆,却听到邻桌一个青涩少年,正含着泪,一字一句地背诵《纸鸢记》的全文。
回到家中,又见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正偷偷躲在房里,用稚嫩的笔迹抄录唱词,并在旁边题了一行小字:《我亦有梦》。
那一刻,他如遭雷击。
他彻夜难眠,将那篇檄文付之一炬,而后颤抖着提笔,写下了另一篇文章——《纸鸢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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