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郭从谦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他竭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是……奴才确曾提过。陛下仁德,念及于此,实乃苍生之福。”
“仁德?”李存勖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自嘲的苦笑,“或许吧。” 他站起身,在御案前踱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摇曳的阴影。“朕昨夜……梦到了一些旧事,也梦到了一些……人。” 他没有说梦到谁,但郭从谦心中雪亮。
“梦境终究是梦。”李存勖停下脚步,背对着郭从谦,声音低沉下去,“但梦中人之悲欢,醒来思之,亦觉……恻然。”
郭从谦静静地听着,不敢插话,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陛下这态度……与之前那句冰冷的“罪有应得”相比,已是天壤之别!梦境的冲击,显然动摇了陛下心中某些坚固的东西。
“那个……上次临波阁献舞,穿淡青衣服的舞姬,”李存勖终于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郭从谦身上,眼神复杂,“朕记得,她舞艺似乎……尚可?”
岂止是尚可!郭从谦心中呐喊,面上却愈发恭敬:“回陛下,那舞姬……据闻是临时从浣衣局抽调充数,技艺确乎超出寻常宫人,姿态韵律,颇有古风。”
“临时抽调……浣衣局……”李存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神色变幻不定。良久,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看着郭从谦,语气变得决断而清晰:“从谦,朕问你,若朕欲将那舞姬……暂且从浣衣局调出,安排到一处清静些的宫苑,命其专司……研习整理宫中古乐舞谱,闲暇时亦可为朕与皇后演练一些雅正旧舞,你以为……是否可行?”
郭从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与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堤防!陛下……陛下竟然主动提出要将苏姐姐接出来!虽然并非恢复名分,只是“调出浣衣局”、“研习乐舞”,但这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意味着陛下心中的坚冰,已因那一舞和昨夜之梦,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圣明!此乃大善!”,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更加审慎、甚至带着一丝“忧虑”的语气答道:“陛下天恩浩荡,念及罪役微末之才,予以启用,实乃旷古仁政。只是……”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存勖的脸色,“只是那舞姬毕竟是戴罪之身,骤然调出,安置宫苑,恐……恐惹非议,亦需防其再生事端。且皇后娘娘执掌后宫,法度森严,此事……是否需先禀明娘娘?”
他这话,既表达了支持,又点出了可能的阻力(外间物议、苏舜卿本身的风险),更将最终的决定权巧妙地引向了皇后慕容芷,既显示了自己的“懂事”与“忠心”,也将自己从这危险的提议中稍稍摘出一些。
李存勖听了,眉头微皱,显然对“非议”和“禀明皇后”有所顾虑。他沉默片刻,才道:“非议?朕启用一个略有才艺的罪婢整理乐舞,有何非议?至于皇后……” 他语气微顿,似乎在权衡,“皇后向来顾全大局,此事……朕自有分寸。你先不必声张。”
“奴才遵旨!”郭从谦连忙应下,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陛下这是打算先斩后奏,或者至少是先造成既定事实,再与皇后沟通。这固然显示了陛下决心已定,但也意味着,一旦皇后坚决反对,此事很可能引发帝后之间的直接冲突,而他和苏姐姐,将会首当其冲。
“你去安排一下,”李存勖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果决,“选一处僻静、但不算太过荒凉的宫苑,要干净整洁。拨两个老实本分的宫女过去伺候……不,一个就够了。所需用度,从朕的内帑支取,不必经过后宫司计。尽快办妥,将人接过去。记住,要低调。”
“是!陛下放心,奴才一定办得妥妥当当!”郭从谦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与不安,躬身领命。
退出紫宸殿时,夏日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郭从谦走在回廊下,却感觉脚步有些发飘,仿佛踩在云端。巨大的喜悦与同样巨大的压力,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眩晕。
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大半!苏姐姐终于要脱离那人间地狱般的浣衣局了!虽然前途依旧莫测,虽然危机四伏,但这已是迈出了最关键、最艰难的一步!
然而,当他想到皇后慕容芷那锐利如刀的眼神,想到朝中可能掀起的物议波澜,想到苏姐姐那复杂难测的心性与过往,那刚刚升起的喜悦,便迅速被一层更深的阴霾所覆盖。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将苏舜卿从浣衣局的泥沼中拉出来,不过是把她放到了一个更高、也更显眼的悬崖边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走得更加如履薄冰。
他抬头望了望那湛蓝得有些过分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路已经走到这里,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为了苏姐姐,也为了……他自己那与苏姐姐早已捆绑在一起的、无法预知的未来。梦回惊魂,引出的究竟是重回人间的曙光,还是另一场更加凶险的博弈?答案,即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缓缓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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