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的归来并未给荣国府注入生机,反而像一块沉重的碑石,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也清晰地标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府内开支用度一削再削,往日里流水般的宴饮、戏酒早已绝迹,连各房头的月钱都开始迟发、克扣。
下人们的心思越发活络,偷懒耍滑、夹带私藏已是常事,甚至有些体面的管事也开始暗中寻摸新的出路。
一种“树倒猢狲散”的悲凉气息,无声地侵蚀着这座曾经赫赫扬扬的国公府。
贾政在榻上昏沉了几日,灌了无数汤药,总算能勉强坐起,只是精神大不如前。
往日那种端方严肃、不怒自威的气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惶惑和深切的颓唐。
他时常对着窗外枯坐半晌,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偶尔有旧日同僚遣人来问,他也只是摆摆手,一概不见。
革职、永不叙用的旨意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掉了他作为仕宦之人的所有尊严和指望。
然而,绝望之中,一股近乎偏执的念头在他心底滋生——贾家不能就这么完了!
他不行了,兄长贾赦的爵位也没了,但贾家还有一根“独苗”,那就是被贾母视为命根子、曾被寄予厚望的贾宝玉!
这日,天阴沉的厉害,像是要下雪。
贾政挣扎着披了件旧棉袍,命小厮唤宝玉到书房来。
宝玉自贾政回来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既心疼父亲遭此大难,形销骨立,又本能地畏惧着父亲那套“经济仕途”的学问。
府里日甚一日的萧条压抑,更让他只想缩回怡红院那方小天地,与袭人,秋纹等丫鬟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或是对着那些诗词曲赋发呆,逃避现实。
听闻父亲唤他,心头便是一紧,磨磨蹭蹭地去了。
书房里冷得像冰窖,为了节省用度,炭火盆里只零星有几块劣炭,有气无力地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反而更衬得满室清冷。
贾政坐在书案后,身上裹着厚衣,脸色蜡黄,眼眶深陷,唯有看向宝玉的眼神,燃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灼人的光。
“孽障!站着!”贾政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久违的严厉。
宝玉忙垂手站好,心头咚咚直跳。
贾政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喘匀了气,死死盯着他:“这些日子,我病着,府里的事,你想必也知晓了。贾家如今是什么光景,你可知晓?”
宝玉低声道:“儿子……知道一些。”
“知道?”贾政猛地一拍桌子,那虚弱的声响却吓得宝玉一哆嗦,“你知道什么?!你知道顶梁柱塌了,门户败落了,往日巴结奉承的人如今都躲着走了?你知道再这般下去,我们怕是连这祖宅都未必保得住了?!”
他越说越激动,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潮:“为父已是无用之人了!你大哥……哼,更是指望不上!这重整家业、光耀门楣的重担,如今就落在你一人身上!你可知晓?!”
宝玉被他吼得脸色发白,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说话!”贾政又是一声厉喝。
“儿子……儿子……”
宝玉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那些“禄蠹”、“经济”之词是他素日最深恶痛绝的,此刻却被父亲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强塞过来,让他感到无比的窒息和抗拒。
贾政见他这般畏缩模样,更是怒从心头起,恨铁不成钢:“不成器的东西!整日里就知道在内帏厮混,做些淫词艳曲,能有什么出息!
从今日起,你给我收心!把你那些杂书都给我烧了!一心一意研读四书五经,准备科考!明年便是乡试之年,你若能中个举人,贾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听见没有!”
“父亲!”宝玉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和抗拒,“儿子……儿子愚钝,不是读书做官的料子……那些圣贤书,实在……”
“放屁!”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一方半凉的砚台就想砸过去,终究因无力又放下了,只是指着宝玉的鼻子痛骂:“不是读书的料?那你是做什么的料?是做那混吃等死、败光家业的纨绔子弟的料吗?!
贾家生你养你,锦衣玉食地供着你,如今家道中落,正是需要你出力的时候,你竟敢说你不是这块料?!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看着你祖母、母亲流落街头你才甘心?!”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宝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腹的委屈和恐惧无处诉说。
他想说功名利禄皆是虚妄,他想说他不愿变成那些蝇营狗苟的禄蠹,他想说就算考取了功名,这颓败的局势又岂是一个举人进士能挽回的?
可他看着父亲那双因绝望而近乎疯狂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只是什么?嗯?”贾政喘着粗气,眼神冰冷,“你别以为还有老太太护着你!如今谁也护不住你了!你若还认我是你父亲,还认自己是贾家子孙,就给我滚回去读书!从今日起,若再让我听说你往园子里瞎逛,和丫鬟们嬉笑胡闹,我……我打断你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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