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一日冷似一日,荣宁二府的萧瑟也一日胜似一日。
宁国府那边,自贾珍下了大狱,诺大的家业仿佛瞬间被抽去了脊梁,轰然倾塌下来。
昔日车马喧阗的门口,如今只余下两尊石狮子孤零零地对着萧条街景,门上的朱漆也黯淡剥落,显出一种败落的灰败气来。
府内更是人丁稀落,下人们能走的都走了。
只剩下几个无处可去的老仆,缩着脖子在空旷的庭院里洒扫,动作也是有气无力,扫起一地枯叶,更添凄凉。
偌大的府邸,常常静得只剩下风声穿过廊庑的呜咽。
贾蓉一个人强撑着这摇摇欲坠的门户,早已焦头烂额。
变卖古董字画、田庄地产得来的银子,如流水般填进各种窟窿,却仍是入不敷出。
这日,他正与一个穿着簇新宝蓝缎面直裰、手指上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中年男子在花厅里说话。
那男子姓胡,是京中有名的富商,做绸缎生意起家,家资巨万,只是相貌实在不堪,肥头大耳,眼袋浮肿,一口黄牙,说话间总带着一股算计的精明气。
他年前刚丧了正室夫人。
花厅里只生了一个小小的炭盆,炭火不旺,屋里冷得像个冰窖。
贾蓉搓着手,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胡老板,您看……我那小姑虽是庶出,但也是我们宁国府正经的小姐,自幼养在深闺,知书达理,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
胡老板端着茶碗,吹开浮沫,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眼神却锐利得很:“蓉哥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如今宁国府的情形,京城里谁人不知?
令尊的事儿……嘿嘿。这小姐的身份嘛,自然还是尊贵的,只是这嫁妆……不知府上预备如何操办?”
贾蓉心里一紧,脸上笑容更盛:“这个自然,自然不能让舍妹受了委屈。只是眼下府中一时周转不便,若是胡老板肯在聘礼上多费心,这嫁妆嘛,我们日后必定慢慢补上,绝不会落了您的面子。”
他这话说得漂亮,实则已是将“卖”字写在了脸上,只差明码标价了。
胡老板放下茶碗,肥胖的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嗯……听说惜春小姐年纪尚小?”
“不小了不小了,翻过年就及笄了,正是好年纪。”贾蓉忙道,“
胡老板若是满意,这婚事早日定下,也好早日迎娶过门,为您开枝散叶不是?”
两人相谈渐欢,声音虽压得低,那算计和交易的气息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格外刺鼻。
贾蓉只觉得这胡老板虽粗俗,但出手阔绰,能解他燃眉之急,已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他们却不知,花厅的隔扇门外,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僵立在那里。
惜春本是听说贾蓉在见客,想来找他问问这个月份例银子何时能发,她房里的炭快用完了。
却不料刚走到门口,便听见了这番足以将她打入冰窖的对话。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狠狠凿进她的耳中,钉在她的心上。
“……嫁出去……”
“……胡老板肯出这个数……”
“……模样性情好……”
“……开枝散叶……”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透过隔扇的缝隙,她能看到贾蓉那谄媚的侧脸,和那个脑满肠肥、目光浑浊的商人。
一股巨大的恶心和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她想起府里下人间偷偷的议论,想起近日贾蓉看她时那闪烁不定、带着盘算的眼神……原来都是真的!
他们竟真的要将她像货物一样卖出去!
卖给一个足以做她父亲、形容猥琐的商贾做填房!
什么小姐!
什么金枝玉叶!
到头来,不过是家族败落后用以换取银钱的物件!
惜春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声痛哭出来。
她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也顾不得身后丫鬟小声的惊呼。
冰冷的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寒冷与疼痛。
她要去找老太太!
去找二太太!
她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这等火坑的!
她们是疼她的!
惜春一路狂奔,穿过一道道冷清衰败的回廊庭院,直跑到荣国府贾母的上房。
她气喘吁吁,鬓发散乱,脸上泪痕交错,也顾不得通报,径直闯了进去。
屋里比宁国府暖和些,炭火烧得旺,贾母正歪在榻上,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等人都在一旁陪着说话,宝玉也闷闷地坐在角落的凳子上。
见惜春这般模样闯进来,众人都吃了一惊。
“四丫头,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王夫人先开口呵斥,但语气里也带着诧异。
惜春“噗通”一声跪倒在贾母榻前,未语泪先流,声音破碎不堪:“老祖宗!老祖宗救我!蓉哥儿……蓉哥儿他要把我卖给一个姓胡的商人做填房!那人都快五十了,死了老婆,长得……长得……老祖宗,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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