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那冰冷彻骨的宁国府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赤足行于刀尖,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是麻木的。
她径直去了贾蓉常待的外书房。
屋里,贾蓉正对着账本拨算盘,眉头紧锁,算珠噼啪作响,每一响都像是在计算她命运的价格。
见惜春闯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四姑姑有事?我这儿正忙着,缺什么短什么,去找管家婆子支应。”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
惜春站在屋子中央,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不是怕,是冷,是从骨头缝里渗出的绝望的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带着最后一丝挣扎:“蓉哥儿,我方才……都听到了。那胡姓商人……”
贾蓉拨算盘的手一顿,终于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尴尬,但迅速被市侩的精明和冷漠覆盖。
他放下算盘,身子往后一靠,打量着她:“听到了也好,省得我再费口舌。四姑姑,胡老板家资巨万,你过去了就是当家奶奶,穿金戴银,使奴唤婢,有什么不好?总比在这破落院子里挨冻受饿,看人脸色强!”
“我不去!”
惜春猛地抬高声音,眼圈瞬间红了,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维持着最后一点宁府小姐的倔强,“那是火坑!我宁可青灯古佛一辈子,也绝不嫁与那等俗物为填房!”
“青灯古佛?”
贾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我的好姑姑,你当庙里的菩萨是白拜的?不要香油钱?不要供奉?府里如今什么光景你看不见?哪还有闲钱养一个出家的姑娘!”
他站起身,走到惜春面前,语气变得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父亲不在,你的婚事自然由我做主!这事已定了九成,由不得你耍小性子!”
惜春看着他油滑而冷漠的脸,心底最后一点亲情也彻底粉碎,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何曾当过我是你姑姑?你只是把我当物件,当筹码!拿去换你的银子,填你那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是又怎么样?”
贾蓉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撕破了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语气变得刻薄而残忍,“宁国府养你这么大,锦衣玉食供着,如今家里艰难,你为家里分忧解难,不是天经地义?
难道真要大家一起饿死,抱着一起完蛋你才甘心?别傻了,我的四姑姑!这就是你的命!”
“命?”
惜春喃喃重复着这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眼泪终于忍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看着眼前这个血缘上的至亲,只觉得陌生又可怕。
“我不要这样的命……我不认……”
她摇着头,一步步后退。
“认不认,都由不得你!”
贾蓉彻底失了耐心,厉声道,“回去好好待着!等着胡家来下聘!再闹,就别怪我不讲情面,把你锁起来!”
最后一句,如同冰锥,彻底刺穿了惜春的心脏。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极度失望、极度冰冷、近乎仇恨的目光看了贾蓉最后一眼,转身冲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冷寂的院落,惜春屏退了所有丫鬟,将自己反锁在房内。
外间的小丫鬟只听得里面隐约传来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是受伤小兽的哀鸣,断断续续,持续了几乎一整夜。
她们敲门,低声劝慰,里面却毫无回应,只有哭声渐渐嘶哑,直至无声。
次日清晨,丫鬟们心惊胆战地推开房门,只见惜春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身上还是昨日那身衣裳,双眼肿得如同桃核,面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得吓人。
“姑娘,您……”大丫鬟入画心疼地上前。 惜春却像是没听见,缓缓站起身,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出去走走。”
“姑娘,您要去哪儿?奴婢陪您……”
“不用。”
惜春拒绝得异常干脆,声音里带着一种死寂的平静,“谁也别跟着我。”
她的眼神太过骇人,那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麻木。
丫鬟们被震慑住,竟不敢再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出院子,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萧瑟的寒风里。
惜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冬日的京城,天空是灰蒙蒙的,街道两旁树木光秃,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一片萧条。
路人的喧哗,小贩的叫卖,车马的辚辚声,传入她耳中都是模糊一片,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觉得冷,无边无际的冷。
那些算计、冷漠、逼迫、绝望的话语,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未来?没有未来了。
家族?早已是冰冷的桎梏。
亲人?尽是算计的嘴脸。
她就像一件无用的旧物,被迫不及待地要清扫出门,为那个破败的家腾出最后一点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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