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宝玉从潇湘馆负气冲出后,黛玉心绪如同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残荷,再难维系表面的平静。
她连着两日水米不进,只在窗下怔怔垂泪,急得紫鹃、雪雁团团转。
薛宝钗与史湘云日日来探,见她形容愈发清减,眼波里的神采都黯淡了,心下俱是忧虑。
这日清晨,湘云拉着宝钗商量:“宝姐姐,林姐姐这般憋闷下去,只怕旧疾又要犯了。我瞧着这园子里一草一木都易惹她伤感,不若我们禀明大人,陪她去城外庄子上住几日,散散心,透透气?”
宝钗深以为然,便去回了陆远。
陆远正处理公务,闻言略一沉吟,便道:“城外温泉庄子景致不错,也清静。多带些人手,护卫周全,住几日无妨。”
又特意吩咐鸳鸯,“从库里取些上用的宁神香料、软枕锦被带去,别委屈了林姑娘。”
于是,次日一早,两辆青绸帏车并几骑护卫,便载着黛玉、湘云及贴身丫鬟,驶出了京城。
马车辚辚,驶出喧闹的城门,视野豁然开朗。
时值暮春,官道两旁杨柳堆烟,阡陌纵横,远处田舍俨然,偶有牧童骑牛,短笛无腔信口吹。
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野花的芬芳,透过纱窗涌入车内。
黛玉一直恹恹地靠着引枕,闭目不语。
湘云却是个闲不住的,掀开车帘一角,指着外头叽叽喳喳:“林姐姐你快看!那一片紫云英开得多好!像给田地铺了层紫绒毯子!呀,那边溪水里还有白鹭!”
紫鹃也凑趣道:“姑娘,这外头的风都比城里清爽些,吸一口到肺里,都是甜的。”
黛玉被她们闹得无法,勉强睁眼望去。
但见天高地阔,满目青翠,确与那困守一隅的深宅大院不同。
胸中那团棉絮般的滞闷,似乎被这旷野之风吹散了些许。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湘云见她肯理会,更加起劲,絮絮叨叨说起小时候在史家跟着叔父去庄子上避暑,如何偷烤玉米、下河摸鱼的趣事。
她言语活泼,形容生动,连驾车的婆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黛玉听着,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陆府名下的温泉庄子。
庄头早已得了信,带着媳妇女儿在门前迎候。
庄子收拾得极干净整洁,粉墙黛瓦,掩映在几株高大的古槐树下。
院墙内外,探出些蔷薇、月季的枝条,开得正艳。
进了二门,是个小巧的庭院,卵石铺地,一角引了温泉水,凿成个小池,池边点缀着几块玲珑山石,几丛萱草茂盛。
窗明几净,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精致合用,临窗大炕上铺着崭新的象牙席,设着缠枝莲青玉靠背引枕。
湘云拉着黛玉各处看:“林姐姐你看,这地方多好!又清静又雅致,可比那府里乌泱泱一群人瞧着舒心多了!”
黛玉环视四周,见窗外远山如黛,近处田园风光尽收眼底,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清香与一丝淡淡的硫磺气息,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几分。
她轻轻点头,对紫鹃道:“把咱们带的书和琴摆上吧。”
安置妥当,用了庄子上送来的新鲜菜蔬、山野时鲜做的午饭后,湘云便硬拉着黛玉去庄外散步。
此时夕阳西下,金光万道,将远处连绵的西山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
两人沿着田埂慢慢走着,裙裾拂过沾着露水的草叶。
不远处,农人正牵着耕牛归家,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
湘云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天地:“真痛快!林姐姐,你说咱们要是能一直这样自在多好!”
黛玉没有回答,她蹲下身,看着田埂边一簇无人问津的、开着小紫花的野草,轻声道:“你看它,生于荒野,无人怜惜,却也开得这般恣意。”
湘云也蹲下来,拨弄着那小花,难得正经了神色:“林姐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宝二哥他……他如今是钻了牛角尖,自己往那泥潭里跳,咱们拉不住,也不必拿他的糊涂来惩罚自己。”
黛玉沉默片刻,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幽幽道:“我并非全为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世间事,强求不得。亲缘也罢,情谊也罢,缘来则聚,缘去则散。从前我总觉着……罢了,如今想来,竟是痴了。”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勘破后的苍凉。
湘云握住她微凉的手,急切道:“怎么会是痴?咱们姐妹的情分是真的!宝姐姐、三姐姐、琴丫头,还有我,我们都盼着你好!林姐姐,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莫要再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了!”
黛玉转眸看着湘云真挚而焦急的脸庞,那双总是含愁带怨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点真切的暖意。
她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湘云的手,低声道:“云丫头,谢谢你。”
这一声谢,情真意切。
湘云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如同冲破云层的阳光,驱散了黛玉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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