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那处窄僻胡同,此刻竟难得地有了一丝“热闹”气。
只是这热闹,浸在秋日的凄风苦雨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与虚浮。
小院门外,临时搭起了简陋的素彩牌楼,白布孝幔在风中瑟瑟飘动。
两个贾家旧仆,穿着勉强浆洗过的素服,无精打采地垂手而立,迎接那预料中便不会多的吊唁宾客。
院内,原本通窄的天地被勉强扩充了些。
贾赦和贾琏到底还是来了,毕竟是亲兄弟、亲侄儿,脸面上的事情总要做足。
贾赦穿着一身半旧的玄色孝服,腰间草草系着麻绳,脸上倒看不出多少悲戚,更多的是种物伤其类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自己尚能自保的复杂情绪。
他指挥着几个雇来的帮闲,摆放着租借来的香案、祭品,声音沙哑而缺乏中气。
贾琏则忙前忙后,张罗着各项杂事。
他比贾赦显得更“尽心”些,额上见了汗,指挥人悬挂白幡,摆放蒲团。
只是那眼神闪烁间,偶尔泄露出一丝对这窘迫场面和不可知未来的焦虑。
贾蓉也跟在贾琏身后,年轻的脸上带着惶恐,动作间透着小心翼翼,昔日的纨绔气息被这场变故磨去了不少。
灵堂就设在那间贾政咽气的主屋。
屋门大开,里面光线昏暗,香烟缭绕。
一口楠木棺材停在正中,前面摆着几样精致的果品、一盏摇曳的长明灯。
棺木本身已是王夫人咬牙动用最后积蓄所能置办的最好的一口,但在见惯富贵的眼中,仍显得寒酸刺目。
贾宝玉一身重孝,跪在棺木左侧的草荐上,身形瘦削,如同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塑。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情绪,只有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肩头,显露出他内心并非全然的麻木。
王夫人则由玉钏儿和周瑞家的搀扶着,跪在另一侧,哭声已经嘶哑,变成了断续的、压抑的呜咽,眼泪似乎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悲鸣。
前来吊唁的人,果然寥寥无几。
除了几个实在推脱不开的远房族亲,带着些许尴尬和怜悯上了香、说了几句节哀的套话便匆匆离去,便再无其他动静。
昔日与贾府交好的世家勋贵,竟无一人登门。
门庭冷落车马稀,这最后的告别,比预想中还要凄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守在门口的仆役提高了些声调,带着几分异样地唱喏:“陆……陆府林姑娘、薛姑娘、三姑娘、二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到——奠仪至——”
这一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灵堂内凝固的悲寂。
贾赦、贾琏等人皆是一怔,神色复杂地望向门口。
王夫人的哭声停顿了一瞬,抬起红肿的眼睛,茫然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就连一直跪着不动如山的贾宝玉,身子也猛地僵直了一下,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惊讶,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郁覆盖。
只见林黛玉、薛宝钗、贾探春、贾迎春、贾惜春、史湘云等人,在各自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们皆是一身素服,不佩钗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庄重。
黛玉走在最前,她身子本就怯弱,一身缟素更衬得她面色苍白,楚楚可怜。
她看着那简陋的棺木和灵位,眼圈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才没让泪水当场落下。
紫鹃紧紧扶着她,能感受到她手臂的微微颤抖。
宝钗紧随其后,神色沉静,举止端庄,她上前一步,从莺儿手中接过备好的祭品和奠仪,亲自奉上,对着灵位深深一揖,动作规范,带着不容置疑的敬意。
探春看着这寒酸的灵堂,看着棺木后父亲那小小的牌位,鼻尖一酸,强压下的悲痛再次翻涌上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但那挺直的背脊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
迎春眼中含泪,满是物是人非的伤感。
惜春依旧淡漠,但捻着佛珠的手指却微微收紧。
史湘云则已忍不住,别过脸去,悄悄用帕子拭泪。
她们依次上前,在灵前焚香、奠酒、行礼。
动作轻柔,态度恭谨,在这冷清的灵堂里,她们的到来,竟成了最为郑重其事的一次祭奠。
薛宝钗行完礼,走到王夫人面前,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道:“太太节哀顺变。政老爷一生清正,如今驾鹤西去,亦是解脱。万望保重身子,宝玉兄弟还需您看顾。”
她这话说得恳切,带着真诚的劝慰。
王夫人看着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更咽,反手紧紧握了握宝钗的手,点了点头。
林黛玉也走上前,看着王夫人憔悴不堪的模样,想起昔日种种,心中酸楚,轻声道:“舅母……保重。”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剩这最朴素的二字。
王夫人看着她清减的面容,想起她自幼失怙,寄居贾府,如今贾家又……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泪水再次涌出,哑声道:“好孩子……你们……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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