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则做了最笨的事。它沿城把“坐礼”加厚:每一口井旁,无论人多寡,先摆下两只凳、一只凳、一只半凳;凳不够,门板支上;门板不够,铺砖;砖不够,画“□”。它不讲理,只讲习:“先坐再说。”这“坐”,不是让人离井,而是让人坐到“井边”。坐下那一刻,脚底的滑感少了半分,屁股落实,命便从梦里拖回一指。
四方同刻发力,井潮被硬生生拖慢。可拖慢不等于止。第五声见一时吞不净,便换法:它开始“配音”。它让每口井里按人心最软处唱不同的声——南市唱“回屋吃饭”、学巷唱“抄完这一页”、问桥唱“把最后一钉补上”。声不大,却像虫在耳里钻,人的手便往梦里伸:去拿碗、去拿笔、去拿锤。伸得久了,半身又下去。
江枝看懂它的毒。她不再同井抢人,她抢“手”。她把乱线分成千万细丝,丝丝去捆井沿旁人的十指。捆不是绑,是“牵”:她教人“十指相扣——扣完松——松完再扣”,一呼一吸,像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被牵住的人手心出汗,汗顺着线落到井沿,恰好沾住了错命撒的那一点粉末,滑腻立成涩,刚刚够“卡”住一瞬。她喊:“扣住你自己!”人群里有人应了一声,手上的指背青筋猛然鼓起,居然真把自己从影里“扯”回半肩。乱线顿时暴涨,江枝喉头甜腥,仍笑:“写在手上,写在皱里,别写在井里!”
萧砚弃了劈与斩,他把灰刀横架问桥——刀锋向下,刀背向上,用刀背去“接声”。第五声每拍落到刀背,便被刀背那一个“可”字逼得含一口气。含气的工夫,碑心在井沿再加一笔看不见的小名,残痕再送上一缕热,错命再塞进一粒差,灰再摆一只凳。城里因此出现奇特的节律:声落—含—名起—热生—差入—坐定。六步一轮。走到第三轮时,最早那三处井口已经从“拖着人”改成“挽着人”,挽不稳,但不再只会吞。
可祖阙不止三口井。爆裂像流行病,东廊、西塍、北坡、南堤……新口一夜十倍。四方忙里带乱,终究顾不过来。有人在无人看顾的小巷头从腰以下全数没入,留下半截握着门把的手;有人在坟前的裂井边把骨灰坛抱得死紧,自己却像尘被吸走,坛一松,灰撒了一地;还有孩子在屋内床沿的“井影”里无声跌落,母亲抱着空被子狂跑,谁也拦不住。
江枝急了,乱线忽然收成一团,像要去堵最凶的那口井;萧砚抬手压她:“别堵,堵便全。”她停住,眯眼:“那你要我做什么?”萧砚道:“写礼。”江枝一怔,继而咧嘴一笑:“好。”
他们分开。江枝去“写礼”,萧砚来“请礼”。祖阙于是第一次出现一个从未有的法式——“井礼”。不是祭井,不是封井,是请井“坐”。每一口梦井旁,先画“□”,再摆凳,再压砖,再写两个字:不完。写字的不是江枝,她只教笔势,把“断尾”教得漂亮:横到七分、竖到六分、撇到五分,不收锋,留一指空。她边写边骂:“谁敢写全,我撕谁的手。”人群里有人噗笑,笑到一半红了眼眶。
萧砚则持刀贴地,沿井影外缘慢慢行一圈,每走三步就轻敲刀背——咚。咚。咚。像敲盆,也像敲门。他每敲一次,都低声道一句“请坐”。这“请坐”不是对人,是对井。井当然不懂,可它被敲得“呼吸”乱了半拍,节律一歪,声脊上露出一个缺口。碑心便趁这一缺口塞进一枚“守名灯”,残痕把温气递上来,错命在灯缘抹一指“磕牙”,灰替灯座垫一片“留白砖”。
井礼推开十数处,梦井的“海”终于不是一面压下的墙,而是一排排被请到门口的客。它们仍旧阴、仍旧深,可每一口边上都多了一圈人间的光气:凳脚的磨痕、砖面的手印、断尾字的停锋、刀背上的盐意。第五声在高空盘旋两匝,第一次发出犹疑的“嗯”。它不是退,它在衡量成本。
就在此时,北坡那口最大的新井忽然变招。它不唱“回家”、不哄“抄完”、不诱“补钉”,它直接在井壁上投下两道影:一条是江枝的、一条是萧砚的。影子都比真身更清冷、更锋利。江枝的影在井里写下一个“完”,萧砚的影在井里写下一个“守”。两个字刚落的一瞬,井水如镜,城中无数双眼一齐被晃住——他们看见“完”比什么都美,看见“守”比什么都稳。下一瞬,半城人的脚步不由自主迈向北坡。
“回头!”萧砚喝声已晚。江枝抢先一步,她把乱线朝自己影子一勒,勒断“完”的最后一笔,尖声:“不完!”那一勒像从井底挑起一条黑鱼,水面炸开冷丝丝的鳞光。萧砚同时横刀,刀背上“可”字亮到刺目,他把自己影子中的“守”字中竖硬生生磨钝三分——守,不再是墙,而是背。背能靠,墙会撞。
镜一破,半城人的脚步猛地一颤,像从梦里跌回硬地。北坡井怒,井沿炸出一圈肉眼可见的细裂。第五声在空中发出一记极短的高拍,像鞭子抽在鼓面。全城井口同时泛起浪。碑心光主脉“咔”地一声,裂了新缝;残痕火苗被压去一层皮,露出最里层嫩红;错命像被人一脚踩住尾巴,发出疯狗一般的哀叫;灰簿“啪”地合上,封面被风掀起又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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