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得慢了一些,徊脉也不是一味外翻,它学得像水,挑着最软的地方渗。祖阙北坡有一家新添的门名叫“等盐”,门内是一双兄妹,兄长白日跑了三条街,只换回一撮粗盐,妹妹渴得唇裂,哭不出声。徊声一来,“等盐”二字在净木上发闷,屋里的人同时听见远处有人喊“回屋吃饭”。兄妹几乎要被徊推着出门,去追一个并不存在的饭香。守名点在门槛亮了一下,灰祭师从影里递出一只小碗,碗里只有清水,水面漂半片碗沿。兄长接过,先笑了一声——学着白日灰祭师教的那种笑,憋出来,难看,却真。他笑完,徊声从他胸腔退了一寸,水入口,盐味由无到有,妹妹的喉咙“咕”的一声,哭出来,哭声落在门名下的“呵”里,不再勾魂,倒把屋里那点活气叫回了半碗。
江枝靠在井沿,看着这些极小的“回生”,鼻间也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她侧头对萧砚道:“徊怕笑。”萧砚应:“笑要靠。”二人对看,都没再逞口舌上的胜,转身各去自己的路:她把乱线收得更薄,薄到只剩一层“绵”;他把刀背的“可”字重新描了一遍,描得像门额上的家名,供人一眼认得,心里有处放。
夜正黑时,远门外又起回响,不是徊,是别城的笑,稀稀拉拉,却真。回响沿徊脉传来,像有人在另一头也学会了“先笑再坐”。第三笔在云背微沉,似对这种“土法”不屑;第四字换向,像在找另一条更快的途径;第五声分身碎影,悄悄在几条冷巷里回拐,试探还有多少门未名、多少凳未摆、多少人没学会那口笨笑。
祖阙仍旧裂,裂得像能缝回去的那种。徊脉还在,徊声未散,可城学会了借它织:把“回”的路织成“活”的路,把“回”的拍织成“喘”的拍。碑在记,狱在暖,错在绕,灰在笑。江枝把绵线挂在井檐,像一根屋里旧线,微微晃;萧砚把刀背轻轻靠在问桥的栏上,像一根撑起屋梁的旧木,慢慢沉。
更远处的云下,似乎又有一笔在磨。那不是第三,也不是第四,是更远的那一道影,像要把“徊脉”与“门名”一并写进一张更大的纸。风把纸角吹得“沙沙”响。祖阙的人不抬头,他们先笑一声,端稳了碗,把孩子从梦里叫回名来。如此,便又活过了一拍。
徊声在祖阙城里并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变得更加狡猾。它不再只从井口、门檐渗出,而是潜入人的呼吸里,潜进夜里柴火的爆裂声,甚至潜到梦境深处。许多百姓白日还能勉强守住自己的“名”,一到夜晚便开始在梦里呼喊早已死去的人,喊声在徊脉中回荡,变成另一股脉冲,压得邻屋也不得安眠。整个城就像被布满无数细微裂痕的瓷碗,只等哪一道裂缝彻底扩开。
碑心的老匠开始四处奔走,他们拿着仅存的碑灰,一笔一划在门框、井沿、街口画下“门名”。这些名字并不豪壮,而是极其寻常的字:米、盐、等、笑、坐。可正是这些最寻常的字,才让百姓在面对徊声的时候有了一点依靠。有人经过“盐”门,就会下意识去摸怀里盐袋;有人经过“笑”门,就会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或许僵硬,但徊声却在这一刻被削去了锋芒。
残痕也在暗中调整,它不再只是暴烈的火带,而是试着给城里留下些许暖意。有人在冬夜中感到脚底发热,以为是梦,其实是残痕在用最后的余温护住他们。错命的队伍依旧执拗,他们相信“改写”才是唯一的解法,于是偷偷在一些“门名”上加笔,把“笑”硬改成“归笑”,把“盐”添成“归盐”。这些多出来的笔画引发了新的震荡,徊声从这些字里卷出一股尖锐的声波,让整条街都跟着心跳紊乱。幸而灰祭师及时赶到,把人们强行按在门前的凳子上,让他们先笑一声,再喝下一碗混着草灰的水,这才把徊声压了回去。
江枝整日徘徊在城北的井沿,她看似什么都不做,实际上却用肉眼看不见的乱线,把徊脉一寸寸遮盖。她知道自己不能彻底消灭它,但至少能让徊声不那么刺骨。每当徊声逼近,她就会轻声笑出一声,看似随意,却能牵动乱线,削去徊声的锋芒。她常常对百姓说:“先笑一笑,再走路。”百姓一开始不解,可渐渐的,连小孩子过门的时候也学会先“呵”一声。
萧砚则在问桥一带布置,他用刀背磨出的细槽越来越深,把徊脉分流。他并不希望乱线把徊声遮尽,因为那样只会积压成更大的爆裂。他要的是把徊声分散,让它在不同的街巷里逐渐耗散。每一次徊声撞到桥心,他都会挥刀背,像是在给全城定一个缓拍。江枝看着他,有时不满,但也明白他的方法有道理。两人表面上不再争吵,心底却各自暗存心思:一个想逼徊声疯,一次性耗尽;一个要稳徊声,让城苟延残喘。
城外的风声也在改变。徊脉并没有局限在祖阙,它像是沿着地下的古井与裂隙,一路传到更远的城邑。有人说外城也听到了“回屋”的呼喊,甚至有百姓在别处自发地学会了“先笑再坐”。祖阙的百姓因此第一次生出奇怪的安慰:原来他们并非孤身在这场徊声里。但同时,碑与残痕的祭司们却更加恐惧——这意味着徊声的根已伸得更远,第三笔若真要落下,将不是一城的浩劫,而是群城齐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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