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派老徒弟趁势把镇碑翻了一面,背面并无镇纹,只有一页空。他把额头尚未结痂的血按上去,抹成极丑的一团,团旁刻一小字:空。他背着众人,朝碑低低说了一句:“可否欠?”碑没答,只轻轻颤了一下。颤得恰到好处——不齐。那一颤把外来的齐声又抖丢了一线。
狱律这边,老狱长忽改口令,吼了一句:“随息!”十条静柱上的“缓息”同时撤去两划,“随”比“缓”多一分笨拙与不齐。百姓胸口跟着自己屋里的锅盖、凳脚、欠弧、丑疤、看位、空板与旧脸,自家随自家的息,街随街,巷随巷,家随家,万随万。反鸣与齐声试图“收拢”,一收便收出万千小岔路,像把一团乱麻按进狭窄的瓶口,按得手心发烫,瓶沿却把皮磨破了一个小口子,冒出血来。
错命老祭官看眼色行事,他拉开嗓子扯了一句:“我们今日错到家!”众祭者一愣,随即会意,把游行的队形故意踩乱,左一步、右半步、回头看帘、摸鼻梁、欠身哈欠,你推我挡,乱得好笑。乱到极处却不散,像一锅开到边沿的粥,用木勺搅一搅就不溢。这一搅,轮眼里那股想吞齐声的贪意被熬得发腻,反鸣第六波的尖峰没弹起来,只翻了个身,露出一小截未长成的轮睫,江枝一抹,萧砚一按,小睫又塌。
最险的一处出在北坡“等盐”门。那兄妹昨夜方学会“或”,今夜却被邻城齐声牵了魂,妹妹踮足往井沿走,兄长伸手去拉,掌心被脐膜薄屑硌得生疼。江枝的丝提前在门内檐一弹,弹在妹妹耳后,她“噫”了一声,想笑没笑出来;萧砚的“可否板”刚好拖到门槛,她脚尖踩在“否”的尾上,身子一滞。兄长顾不得疼,把那粒更丑的丑疤按到她鼻尖,妹子打了个大喷嚏,齐声从鼻孔里被喷出一半。残痕火夫远远把暖沿的笑痒掷来,烫在两人脚背,兄妹同时咯吱一声笑,笑得丑,齐声在门前“噗”的一声散成碎沫。
云背深处的轮影见猎心喜不得,忽收外城之齐,改食祖阙之“熟”。它把反鸣压到极低极久的一拖,拖到家家户户的锅盖上都凝了一层水汽,拖到空谱最后一页湿出一圈暗痕,拖到旧脸鼻梁的“可否”被摸得发烫。低与久,是耐心,也是狠心——它想以“久”磨烂祖阙这张破网。碑、狱、错、灰四方第一次无须呼喊,几乎本能地往前补:碑派把空板换新,背面“空”字更丑;狱律把“随息”换到更细的巷里,教人随自家的猫、家的钟、家的老人咳嗽;错命把丑帘四角各别上一个不同大小的破布,布上画着昨夜笑过的人脸;灰派把“看位”后面的那一笔“坐”再浅一分,让坐更像欠;江枝把七丝分出第八细,细到风一吹才看得见;萧砚把“或”字下端再勾一小尾,像一扇半掩的小门——不关,也不完全开。
反鸣到第七波的时候,轮眼忽然“噗”的一声,吐出一枚细若发丝的“声针”。声针无影无形,却在空中把万家不齐的拍子一一点名,点到谁家,谁家锅盖自鸣一记齐响,齐响一出,全屋心口齐跳,险象环生。声针快,肉眼难及。碑派老徒弟把耳贴在镇碑上,听见了一根比针更细的“线”,他突然抬手,以指代叩,不再七叩九歪,而是“叩、叩、——、叩”。那一道长长的空白像一道沟,把声针一拐,拐到错命的丑帘角,丑帘一抖,“噗嗤”笑出声,笑中带哭,哭里有盐,声针被那一粒盐“嗑”得钝了尖。灰派顺势用“熟网”兜起钝针,狱律把“随息”一包,江枝丝头轻轻一缠,萧砚“或门”一引——声针被塞到“或门”与“看位”之间,插不下去,也拔不出来,只好在那条窄缝里“嗡——”地长鸣。那一嗡,把轮眼自己的睫毛震得倒了一排。
就是这排倒睫,让反鸣第一次“回身”。井心像吃反了气,忽然收缩,一城人的胸口也跟着一起往里缩。若此刻四方各自为战,必有一家先崩。可这一回,碑、狱、错、灰竟不约而同把手按在同一块素板上——不是镇,而是“空”。四方的掌温不一样:碑的硬,狱的冷,错的涩,灰的软。掌温一叠,素板竟像一只被人捧热的旧碗,温得人想把脸贴上去。江枝把丝收回半寸,萧砚把“或”门掩上一寸。百姓也同时做了最笨的一件事:先欠身,再哈欠,再笑一下,才坐下。锅盖“嗒、嗒”两声不齐,凳脚半指稳住,旧脸鼻梁被摸疼,门“□”旁丑疤添到难看,盐碗只端到唇边不喝。
反鸣在这一连串土动作里撞了个满怀,撞得它的“齐心”像被鹅卵石打花的水面,泛起七重不等高的涟漪。它很不甘,云背那只大轮轻轻一转,像在记谱:记下空、绕、丑、欠、丝、问、熟、或。记完,它把眼合了半寸,像婴儿缩回襁褓,憋着下一口更狠的气。
祖阙没有欢呼。碑派老徒弟靠着镇碑睡着,额头的血结了厚痂;老狱长坐在柱下喘匀气,把“随息”两字写在掌心,掌心汗一出,字就糊了;错命老祭官把丑帘叠好,枕在脑后,闭目假寐,嘴角仍留着一丝不好看的笑;灰老掸掸“看位”,指腹上全是粉,他咳一声,笑一声;江枝把细丝缠在腕骨,疼,忍着;萧砚把“或门”前放了一块更旧的门板,上刻“可否”,下刻“或”,中间空着半掌宽,像给下一口气留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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