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出现的那一刻,心碑“在”的流动从十字下穿过去,像河遇石出的一道小瀑。人们不懂他们为何同时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只觉得肩胛有一瞬轻松。灰狱之眼里的冷光像被这口“空”吹得暗了一度。它已经确认:这城的“在”不是纯声,不是纯字,亦非纯风,它混着器物、旧愿和一个人的自损。它若用“静”一按,或许能按住三分,但会漏七分。
于是旧主不按。它“请”。一抹更深的影从缝里伸出,像是从古籍里走出的“请牒”,无字无章,只是一块极干净的光,悬在城空,缓缓垂下。它没有命令,只有邀请:交出“在”的边界,由我代守。它比命更诱人,因为它像安全。市口有人看呆了,学巷有先生低声道:“若由它守,孩子不再在梦里惊醒。”丧屋里有老妇人摸着棺沿点头:“若由它守,哭就可以哭在该哭的时候。”这就是旧主的温柔——它给你以为的自由,并用边界替你服药。
萧砚眼底起了一丝血色。他的手还按在心碑上,指腹因对抗十字而破开细口,血渗进透明的光里,像被干净的水一点点稀释。江枝不劝。她知道,旧主之“请”不能由她拒,必须由“在”的代言者拒绝——而“在”的代言,是这城每一个当下的心。她只是把那根细丝绕上他的腕,轻轻一收:“你不是一个人。”
“祖阙——”萧砚把声音放进心碑,不往外喊,往里沉,“你们要不要把‘在’交出去?”
没有声答,只有微颤。那颤像城里每一口锅沿的油在夜里起头一沫小泡;像门“□”旁的丑疤被孩子用脏手抹了一下留下猪肝色的俗;像问桥鼻梁底下刻“可否”的第一笔因手抖歪了一点点;像凳脚半指垫片临时换成了更软的布而略略塌了一线;像砂漏漏到末了多停了一粒砂的时间;像老人咳嗽前忍住的“嗯”没忍住;像猫在梁上喷嚏后又打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哼”。这些极小的“在”全涌进心碑,像千千万万个极短的脉搏串成一条不规则的线。这条线递到天上那块干净的“请牒”面前,轻轻一刮——牒面划出一道不可逆的细痕。干净被弄脏了。邀请不再完美。
灰狱之眼第四次眨,这一次,它眨得很慢。它似乎在古老的卷轴上翻找另一个条款,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在重新定义“守护”的含义。半晌,它的冷光收束,缝口不再扩张,反而往内合了一指。那指宽,恰是萧砚方才抬起“空”的半寸再加半寸。它退了。不是败,是承认:此城之“在”,不可一按。它仍在,它会看,它会在下一次万心同鸣时再度衡量,但此刻,它选择不做主。
心碑在这一退里忽然放大了一息,像一个孩子终于敢在院里跑两步。全城的胸口同时放松,许多人无故地笑,也有人忽然坐下,背靠门“□”,让背上的汗印在木上留下一朵丑花。江枝握着萧砚腕的丝渐松,眼底的疲惫像从很远的地方才赶来,迟滞地落在睫上。她低声:“它退了,可不会忘。它比风更长,比梦更稳。它在‘静’里等,我们在‘在’里活。”
“等就让它等。”萧砚的嗓音沙着,指腹的血在心碑里晕成一圈非常淡的红,“它等,我们写。”他看着透明的碑面映出城的影:锅盖轻嗒,门槛又多一道擦亮,凳脚半指被孩子用新布垫平又故意歪回去,砂漏被打碎改用听猫呼噜,问桥鼻梁下“可否”旁多了一笔极短的“或”。这些琐碎像零星雨落在一片大水上,毫不起眼,却是“在”的全部形状。
灰狱之缝此刻像一道不合时宜的旧缝,缝里那只眼不再逼视,它像把自己复归成一段冷的记忆,沉回去,偶尔翻一个气泡——那是它的“仍在”。心碑在晨光里透明到几乎看不见,只剩下轻轻的“嗡”,像世界的心跳。
“旧主之眼,不是敌。”江枝靠在光边,声音像回到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徒时的夜谈,“它是曾经的我们——害怕散,害怕痛,害怕‘在’没有边,所以发明‘静’来守。”她看他,“你不是与它作战,你是在与那个旧的自己说话。”
萧砚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那就告诉它——我们还在学,会疼,会错,会丑,会慢,但我们在。”他将灰笔倒握,笔尾轻轻点在心碑上,不画,不写,只点。那一点落下,城的“在”像被允准了一个更小的自由——坐下之前先欠身,再哈欠,再笑一下,才坐下。许多屋里都在这刻多出这四式。无用,且好。
天光终于破开灰蓝,祖阙今日的第一道阳从城西的一块瓦沿反弹到问桥鼻梁,刚好擦过“可否”的旧痕,照在门“□”上,那朵被孩子抹成猪肝色的丑花在光里显得更丑,丑得非常踏实。心碑的“嗡”与晒在石阶上的一条裂缝的热香混在一起,成为新的清晨。
远方,北墙外更远的云背里,似乎有更古的器在翻身。旧主之眼闭上了,并未睡。它会在“在”的喧嚣和寂静之间继续衡。它不是末日,它是老日的影。祖阙学会在影下晒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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