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艺术展的热度如同盛夏的蝉鸣,喧嚣而持久。福伯那幅《空山新雨》壁挂的照片在网络上被疯狂转发,“沉默巨匠”、“指尖上的水墨”等赞誉不绝于耳。“卧牛坪竹韵”的品牌,一夜之间从深山工坊跃升为备受瞩目的文化符号。订单,尤其是那些指定福伯或春梅嫂子亲制的艺术品级订单,像决堤的洪水般涌来,工坊的排期密密麻麻,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卧牛坪的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成功阴影笼罩的忧虑。这忧虑的中心,是李老四那间飘散着淡淡草药味和衰老气息的房间。
老人的生命力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他瘦得脱了形,嶙峋的骨架裹在宽大的旧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曾经能拍得轮椅扶手砰砰作响的左手,如今虚弱地搭在床边,手背上青筋虬结,皮肤薄得像一层皱巴巴的纸。咳嗽不再是偶尔的爆发,而成了绵长而痛苦的背景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骨骼,发出令人心颤的“喀啦”声,蜡黄的脸憋得发紫,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爸,听句劝吧,咱去省城……大医院,啊?”李强半跪在床边,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父亲额头的虚汗,声音哽咽着,带着近乎哀求的颤抖。他看着父亲深陷的眼窝,那里面曾经有鹰隼般锐利的光芒,如今只剩下两潭浑浊的死水。
李老四费力地转动脖颈,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的目光固执地投向窗外,越过低矮的屋檐,执拗地望向民宿的方向——那里,有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如同孩子般的飞檐。他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左手枯瘦的食指,颤抖着,固执地指向那个方向。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眷恋和托付。
顾安和林薇站在门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林薇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别过脸去,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一下眼角。顾安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走上前去。
“老四叔,”顾安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生怕惊扰了老人微弱的呼吸,“您看,这是今天刚收到的。”他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屏幕上,是省城艺术展的现场,镜头特意聚焦在那对飞檐的精美照片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激动地对着镜头说:“……这才是真正的匠心!这对飞檐,是有灵魂的!我搞了一辈子建筑,没见过这么有‘气’的厝角头!了不起!”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李老四浑浊的瞳孔里,那原本黯淡的光点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眼珠费力地追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当看到那对熟悉的飞檐特写时,他干瘪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几乎看不清弧度,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枯槁的脸上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嗯…嗯…”声,那只抬起的手指,也轻轻地、轻轻地落回了床沿。
“还有这个,老四叔,”林薇也蹲下身,声音温柔得像怕惊碎一个梦,她翻出手机相册,“这是福伯的《空山新雨》在展馆里,好多人围着看,都看呆了……”她一张张翻着照片,有全景,有细节特写,有观众惊叹的表情,“您看,福伯把咱卧牛坪的山水,都编进去了……”
李老四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照片,呼吸似乎平顺了些许,胸口的起伏不再那么剧烈。他微微阖了一下眼,又睁开,那只左手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似乎想触碰屏幕上的画面,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
福伯的轮椅,不知何时停在了门口。他沉默地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伙计,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里,翻涌着厚重的、化不开的悲凉。他操控着轮椅,无声地滑到床边,伸出那只同样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李老四那只枯瘦的手背上。没有言语,两只苍老的手叠在一起,如同两段即将燃尽的枯木,传递着一种超越语言的、沉重的默契。李老四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深陷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灰白的鬓角。
此情此景,让一旁的王秀英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出了房间,压抑的呜咽声从门外传来。李强别过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顾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他知道,这是李老四在用最后的气力,向他们告别,也是在无声地嘱托——守住卧牛坪,守住那份“魂”。
工坊里,机器的低鸣依旧在角落里规律地响着,但气氛却与往日的紧张忙碌不同,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和专注。福伯的“无声课堂”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魔力。
学徒区,往日里那些浮躁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小玲坐在矮凳上,腰背挺得笔直,手里紧握着一块磨刀石,正学着福伯的样子,沾了清水,一丝不苟地打磨着手中的篾刀。她的眼神不再乱瞟,而是死死盯着刀锋与石面接触的地方,每一次推拉都力求平稳、均匀。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滴落在磨刀石上,她也恍若未觉。她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又带着对“功课”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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