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西院,书房门紧闭已两个时辰。
裴承志跪在青砖地上,背脊挺得笔直,额头却抵着冰冷的地面,久久未起。
他面前的地上,摊着三样东西:国子监恢复他监生资格的文书、长安县衙出具的案情结状、还有一份誊抄的《大唐律》——翻开的那页,正是“诬告反坐”的条款。
“看清楚了?”
裴琉璃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账册,目光未曾离开纸页,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日的天气。
裴承志喉结滚动:“看清楚了。”
“那你告诉我,”裴琉璃翻过一页账册,“若今日没有那张陈记纸铺的进货单,没有那个模仿笔迹的吴书生,没有我提前派人盯住孙敏的侄儿——你此刻,该在何处?”
裴承志指尖抠进砖缝。
该在何处?
该是被革除功名、通报乡里的罪人,该是让裴家蒙羞的不肖子,该是父亲在西北战场上听到都会抬不起头的耻辱。
“该在……该在泥里。”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裴琉璃终于抬眼。
烛光下,她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少年。不过几日,他脸上的稚气褪去了大半,眼底沉淀着某种尖锐的东西——像碎了的瓷,又重新烧过一遍,有了更硬的釉色。
“不是泥里。”她放下账册,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是在李桓给你挖好的坑里,被盖上‘作弊小人’的土,再踩实了,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她俯身,捡起那份国子监文书,递到他眼前:
“这纸文书,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我用陈记掌柜的证词、吴书生的供状、孙敏侄儿的当票,还有你父亲在西北流的血、挣的那点军功颜面,一样一样换来的。”
裴承志猛地抬头,眼眶赤红:“母亲……”
“别叫我母亲。”裴琉璃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像薄刃划开冰面,“我嫁进裴家那天,你带着秀宁、承泽,在祠堂跪了一夜,说‘裴家子女,只认生母’。这话,我没忘。”
她将文书轻轻放在地上:
“今日我为你争这个清白,不是以母亲的身份。是以裴家主母的身份——有人要毁裴家的名声,断裴家的后路,我若坐视不管,对不起你父亲临行前那一声‘拜托’。”
裴承志浑身颤抖起来。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尖锐地刺进心里——父亲出征前夜,将他们兄妹三人叫到书房,指着这个刚过门三日的继母说:“她是你们母亲。我不在时,这个家,她说了算。”
他当时怎么回的?
他梗着脖子说:“我娘埋在西山,裴家只有一个女主人。”
父亲勃然大怒,摔了茶杯。而这位新过门的继母,只是静静站在阴影里,什么也没说。
如今想来,她那时看他的眼神,和现在一模一样。
平静,洞悉,带着一丝……怜悯。
“我错了。”
三个字,从裴承志喉咙里滚出来,干涩得像沾了血。
他重重磕下头,额头撞在青砖上,闷响:
“儿子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不识人心险恶,错在自恃刚直却无谋略,错在……”他咬紧牙关,更深的羞耻涌上来,“错在眼盲心瞎,将真正护我的人推之门外,却对豺狼毫无防备。”
裴琉璃静静看着他。
许久,她伸出手,不是扶他,而是指了指他面前那卷《唐律》:
“把‘诬告反坐’那一条,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出这个门。”
说罢,转身走向门口。
“母亲!”裴承志急唤。
裴琉璃脚步一顿。
“我抄。”少年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但请母亲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裴琉璃没有回头。
她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很轻,却字字砸在裴承志心上:
“先把你的脊梁骨,从泥里捡起来。”
“洗干净了。”
“再想想,它该为什么而弯,为什么而折,为什么——宁死不弯。”
门开了,又合上。
书房里只剩下裴承志一人,和满地清冷的月光。
他跪了很久,才缓缓直起身,拾起笔。
墨在砚台里化开,他蘸饱了,在第一张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字。
笔锋很稳。
像他今日在公堂上,看着母亲背影时,忽然明白的那件事——
有些骨头,跪着的时候,才是真正站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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