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月考榜前,挤满了人。
承志站在人群外围,没有往前挤。自那日课堂争执后,他在书院里变得沉默许多。同窗们看他的眼神复杂——有同情,有疏远,也有等着看好戏的。
“让让!让让!”杜衡从人群里挤出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承志兄,你……你第一!”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静了一瞬。
承志抬起头,有些茫然:“什么?”
“月考!经义策论!”杜衡抓住他的胳膊,“你第一!文章贴出来了,快去看!”
承志被杜衡拉进人群。周围的学子自动让开一条路,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讶、怀疑,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嫉妒。
红榜最上方,赫然写着:秦承志,甲上。
下面是他文章的题目:《论农商并重与天下流通》。
承志看着自己的名字,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他只是静静站着,听着周围的议论声。
“怎么可能……他才来书院多久?”
“你没看文章吧?写得……确实厉害。”
“厉害什么?满篇铜臭之气!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他竟然说‘农商并重’?”
“可山长亲自批的甲上……”
承志转身离开人群。他走到张贴文章的木牌前,看见自己的文章被工整地抄写在宣纸上,旁边是山长朱红的批语:
“立论新颖,论证严密,援引史实例证俱佳。虽观点尚有可商榷处,然思辨之力、经世之志,已显峥嵘。甲上。”
山长姓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儒,以治学严谨着称,从不轻易给出甲等评价,更别说甲上。
承志的目光落在自己文章的最后一段:
“……故曰:农为本,商为末,此固理也。然无商何以通有无?无通何以活民生?昔管仲设轻重之法,齐国遂霸;桑弘羊行均输平准,汉室以富。今我朝开海禁、设市舶,非好货利也,实为养民富国之需。若一味鄙商抑末,则货物壅塞,民生凋敝,国库空虚,纵有良法美意,亦难施行。是以圣王治世,必使四民各安其业,农商互补,流通天下,方为长治久安之道。”
他写的时候,带着一股憋了许久的愤懑。那些被嘲讽为“商贾之子”的屈辱,母亲被轻蔑的愤怒,全都化成了笔下犀利的论证。他引经据典,从《周礼》讲到《史记·货殖列传》,从唐代坊市制讲到本朝市舶司,几乎是用尽全力在证明:商业不是贱业,商人不是蛀虫。
现在文章被贴出来,被所有人看见。
他成功了,用最正统的科举文章,打了所有人的脸。
可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
“秦兄。”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承志回头,看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学子。那人二十岁上下,面容清瘦,眼神却很亮。
“在下杜衡。”学子拱手,“拜读秦兄大作,深为叹服。”
承志还礼:“杜兄过誉。”
“绝非过誉。”杜衡认真道,“我读过今年州试前十名的策论,无一人有秦兄这般眼界与胆魄。‘农商并重,流通天下’——这八个字,许多人心里明白,却不敢写,怕被斥为离经叛道。”
承志看着他:“杜兄不觉得这是离经叛道?”
“离的哪门子经?叛的哪门子道?”杜衡笑了,笑容里有种读书人少见的豁达,“《大学》言‘生财有大道’,《孟子》说‘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圣贤何曾轻商?不过是后世腐儒死读书,把活道理读死了。”
这话说得大胆,承志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秦兄这篇文章,最可贵之处不在文采,而在‘实’字。”杜衡指着文章中的一段,“你看这里——‘若北地之皮货无商南运,则江南富户无裘御寒;若岭南之香料无商北输,则中原庖厨失其滋味。此非细事,乃民生之需也。’这才是真见识!比那些空谈仁义道德的文章,强上百倍!”
承志心中微动。
自那日课堂受辱,同窗们虽不再当面嘲讽,但那种无形的隔阂始终存在。他是将军之子,却是商妇所生;他文章写得好,却被认为“沾染市井气”。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写这篇文章时的复杂心境——既想证明自己,又想为母亲正名,更想理清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真实看法。
杜衡是第一个看懂的。
“杜兄是……”承志想问他的出身。
“寒门子弟。”杜衡坦然道,“家父早逝,家母织布供我读书。所以我知道,一匹布从纺线到成衣,要经过多少道工序,要卖多少钱,才能换回我读书的笔墨纸砚。商业不是纸上谈兵,是实实在在的民生。”
两人站在文章前,又聊了许久。从盐铁论谈到王安石变法,从本朝税收谈到边关贸易。承志发现,杜衡虽出身贫寒,但见识广博,尤其对经济民生有独到见解。
远处,几个世家子弟看着他们交谈,面露不屑。
“杜衡那穷酸,倒是会攀高枝。”
“什么高枝?不过是个商妇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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