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之的筷子在半空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这盘笋煨火肉，瞧着与昔日无二，可一入口，酥烂的肉质几乎在舌尖化开，浓郁的鲜香精准击中味蕾深处某个从未被唤醒的角落。他不动声色地又舀了一勺那清澈见底的鸡汤，没有半点浮油，入口却醇厚温润，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腹，连日奔波的疲惫仿佛都被熨帖了几分。
他抬眼，看向对面正小口吃着葵菜的裴琉璃。她察觉到目光，抬眼对他微微一笑，眼神清亮。
“阿爷，这汤好喝吧？”裴承泽鼓着腮帮子，努力咽下食物，迫不及待地邀功，“是用了阿娘画的‘多层蒸格’，还有那个会漏沙的‘定时钟’控着火候，厨娘说这样才能汤清味不散！”小家伙说得眉飞色舞，还用手比划着沙漏倒转的样子。
裴秀宁细心地用公筷为父亲添了一小块蒸鱼，声音轻柔：“阿娘说，阿爷车马劳顿，脾胃最需温养。这鱼里加了少许陈皮、姜丝，能理气暖胃。”
裴琰之默默咀嚼着，这鱼肉质鲜嫩，毫无腥气，只有满口鲜甜。他感觉自己不像回了家，倒像误入了某家闻名长安、一位难求的私房菜馆。从前府中的饭菜只能算“果腹”，而今，分明是在“飨宴”。
晚膳后，裴琉璃自然地起身：“郎君，不如在园中走走，消消食？”
裴琰之颔首，跟在她身侧。这一走，他感觉自己像个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
脚踩在重新铺设过的青石小径上，平整稳当。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稳定柔和的光，将庭院里新修剪的花木影子拉得长长，竟有几分画中意境——他记得从前这些灯笼总是忽明忽暗，惹人心烦。
他下意识想扶一下廊柱，指尖触到的木质光滑温润，低头一看，柱脚钉着个小木牌，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洒扫：春桃，五日一拭，无尘无垢”。
裴琉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口解释：“哦，这叫‘管事牌’，谁负责，做什么，做多久，写得明明白白，省得她们偷懒扯皮。”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步入花厅，裴琰之的脚步彻底顿住了。熟悉的紫檀家具还在，可样式全都变了！那椅子靠背的弧度，看着就觉着腰背舒坦；那多宝阁的格子，大小错落，摆放着他叫不出名字的琉璃摆件和几盆绿意盎然的盆景，恰到好处；甚至连窗户上挂的竹帘，卷放的方式都透着一种别致的利落。
他忍不住走到一张看似普通的书案前，用手摸了摸桌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这……”
“这是承泽带着匠心坊的师傅，用新法子打磨上漆的，说是更耐磨，不翘边。”裴琉璃笑道，顺手按了案几一角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机括，“咔哒”一声，一个隐藏的抽屉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里面整齐放着文房四宝。
裴琰之：“……” 他觉得自己像个进了机关城的土包子。
“府中这些改动……用度想必不小。”裴琰之终究没忍住，问出了口。他虽不吝啬，但也知如此大兴土木，花费绝非小数。
裴琉璃还没答话，裴承泽已经抱着一本快比他胳膊还厚的账册，“噔噔噔”跑过来，小脸因为兴奋和用力泛着红晕：“阿爷！看！这是咱们家这几个月的总账！还有琉璃阁、匠心坊、济安堂的收支！孩儿算了好几遍，一个铜子儿都不差！咱们现在可有钱啦！”那口气，活像发现了金山的小守财奴。
裴琰之接过那沉甸甸的账本，入手是纸张细腻的触感。翻开，里面字迹工整，条目清晰，收入支出分门别类，后面甚至还附了简单的图示，一眼就能看懂盈利走向。当他的目光扫过琉璃阁和匠心坊那串串惊人的数字时，即便他见惯沙场生死，心跳也不由自主漏了一拍。这……这盈利速度，比他打一场大胜仗的缴获还吓人！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账本，递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儿子，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嗯，做得很好。”看来，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夫人不仅把家管好了，还顺便……搞了个钱袋子？
“郎君放心，”裴琉璃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让人安心的平稳，“所有营生，皆合规合矩，未曾借势压人。所得资财，除家用和抚恤旧部，多半已置办为田庄、店铺，或用于济安堂义诊，账目清晰，绝无把柄。”她轻轻巧巧几句话，既展示了实力，又消弭了可能引来的猜忌，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裴琰之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心中暗叹：夫人这“藏拙”与“展露”之间的平衡，玩得比朝中许多老狐狸还溜。
夜深人静，书房内只余烛火噼啪。
裴琰之走到那座令他震撼的沙盘前，手指点向河西某处隐蔽山谷，神色凝重起来：“夫人，在此处，我们发现了这个。”他的指尖划过微缩的山峦。
裴琉璃靠近，带来一阵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清香（琉璃阁新品“雪中春信”香露）。她凝神细看：“此地……似有开采痕迹？”
“是一处废弃的私矿和秘密工坊。”裴琰之声音压得更低，“矿渣非比寻常，还找到了几片残破甲胄和兵器碎片，其质地坚硬无比，却脆而易碎，绝非军器监出品。”他拾起沙盘旁一个代表可疑地点的黑色小旗，轻轻插在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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