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方向像一针强心剂，打进了停滞的项目。兴奋过后，是更具体、更枯燥的攻坚。实验室分成了几块，各自守着战场。
林翰面前的六个屏幕连成一片。左侧是“蚩尤”卫星的实时数据：地月引力扰动、太阳风粒子通量、月球自转微颤。
中间是他建的“月炉”简化腔体磁场模型，像个扭曲的多面体。
右侧是混沌算法在模拟等离子体在特定磁场和扰动下的亿万种演化路径。
他的工作是从亿万种可能的“未来”里，找出会导致等离子体大破裂的“坏未来”，标出发生前的特征参数。然后在模型里加微小的“引导磁场线圈”，试着像推一下快倒的多米诺骨牌，让它倒向旁边预设的、伤害小些的区域。
这活儿枯燥，失败率高。屏幕上大片代表“失控”的红色。偶尔出现一小块稳定的蓝色，林翰就立刻记下全部参数。
他几乎不说话，眼睛跟着数据走，偶尔灌一口营养液。
郭逸的角落像个废品站。桌上摊着从“嫦娥”项目借来的月壤模拟样本，还有他自己用蓝星材料仿制的合金薄片。
他搞了个能产生高强度脉冲中子束和瞬态磁场的简易装置——功率只有真“月炉”的百万分之一，够模拟那“一瞬间的锻造”。
“老郭，悠着点！”雷永强路过时吼，“那玩意炸了，你这层皮都得被辐射剥掉！”
“剥就剥！”郭逸头也不抬，眼睛紧盯着真空腔里的一片月壤复合材料。他刚做完一次微秒级脉冲轰击。腔体打开，他用镊子小心夹出薄片，放到电子显微镜下。
屏幕上的图像让他呼吸一滞。在脉冲轰击的局部，材料表层几百个原子厚度的区域，晶体结构发生了重组，形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类似分形网络的非晶-纳米晶混合结构。硬度测试仪的探针压下去，读数飙升。
“有点意思了。”他立刻记录参数：脉冲能量、磁场强度、轰击角度、基底材料成分。然后换下一片样品。
他的目标不再是“找到一种好材料”，而是“找到一套参数组合，能在每一次脉冲后，在关键部件表面‘长出’我们需要的那层超硬、耐辐照的‘瞬态皮肤’”。
雷永强和沈永青负责把“月炉”爆发的狂暴能量，尽可能无损可控地“灌进”武器系统。他们在实验室搭了个缩比验证平台。
“直连，说得轻巧！”雷永强对着一段胳膊粗的超导电缆发愁。电缆连着一个模拟武器负载的电容组。“瞬间兆焦耳级的能量灌进来，这电缆本身的电感就能要命！能量还没送到，自己先震荡崩了。”
沈永青在调校激光泵浦源的脉冲驱动电路。“关键是时序和阻抗匹配。‘月炉’的爆发不是完美方波，是个前沿极陡的尖峰。得设计个‘整形通道’，既不能损耗太多能量，又得把这疯牛的冲劲儿驯化一下，变成导弹和激光器吃得消的‘重拳’。”
他们试了各种滤波电路、磁压缩开关、等离子体断路开关。爆炸声在试验隔间里不时响起，带着烧焦元件的味道。
“又烧了！”雷永强骂骂咧咧地更换炸黑的开关模块。
“但至少，”沈永青看着示波器上一次相对成功的波形记录，那尖峰被拉宽、平滑了些，“证明了‘整形’是可能的。虽然效率现在还低。”
陆青崖面前是庞大的系统工程软件，正在重新建模。他把林翰的脉冲参数、郭逸的材料损耗率、雷永强他们的能量传输效率数据，全输进去。
软件开始模拟整个“月炉”系统在月球环境下的长期运行。
结果让人心惊。
红色警告密密麻麻。材料内衬预计在第十三次高能脉冲后出现结构性疲劳裂纹。散热系统在连续运行两个月后，月壤储热区温度将累积到危险值，可能引发局部月壤熔融或挥发，影响基地地基。能量传输通道的元件，在反复极端电应力下，可靠寿命可能只有地球环境的十分之一。
更可怕的是耦合风险：一次材料内衬的微小失效，可能导致等离子体泄漏，引发连锁反应，超过“引导磁场”控制范围，进而可能击穿能量传输通道……模拟结果多次以整个基地模块的“红黑色失效标识”告终。
陆青崖脸色发白。他拿着报告找王涵。
“王总工，按目前最好参数代入，系统级风险……依然高得无法接受。特别是多次运行后的不确定性累积。这就像用一根有细微裂痕的撬棍，反复撬一块巨石。也许前几次成功了，但不知道哪一次撬棍会断在自己手里。”
王涵看着风险模拟图，沉默。
“知道了。报告发给每个人。”他说，“让大家看清楚我们在玩什么。然后，继续。”
王涵在各区域间走动。听林翰讲新找到的“相对稳定”磁场参数窗口，看郭逸显微镜下的材料瞬态结构，和雷永强争论能量前沿陡度能容忍多少，再对着陆青崖的风险沙盘沉思。
他得把这些支离破碎、甚至矛盾的进展，拼成整体可行的方案。林翰的模型需要郭逸的材料数据做边界条件，郭逸的实验需要雷永强的脉冲参数，所有人的成果都要在陆青崖的风险沙盘里接受审判。
他像在无数岔路口间奔跑的协调者，努力不让任何人掉队，同时拼命找那条能最终汇合的路。压力大，他眼里的血丝没退过。
几天后，一次碰头。
林翰调出新的耦合模拟，加了郭逸提供的“瞬态材料表面反射率变化”数据。“如果内衬表层在脉冲瞬间能形成这种高反射结构，它对腔体内能量分布的影响是这样……”模型显示，等离子体能量损失降低了几个百分点。
郭逸看着曲线，一拍脑袋：“等等！如果反射率变化可预测，我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用这变化去‘诱导’等离子体往特定区域集中？相当于用材料本身当镜子，‘引导’能量？”
雷永强挠头：“你们说得我头大。我就问，如果能降低能量损失，我那边传输的压力是不是能小点？哪怕小百分之五，烧元件的概率也能降。”
陆青崖快速在工程软件里调参数，重跑局部模拟。片刻后抬头，语气稍松：“如果材料反射诱导效应成立，且能量损失确实降低，第七号风险项的发生概率……预估降百分之十八。对应连锁失效风险等级，从‘极高’调为‘高’。”
下降了。虽然只是从“必死无疑”到“九死一生”，但确实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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