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的木柱上刻着,炭笔写的字每月初一更新。伯夏踮脚够着顶端,种子:一瓮的字迹被烟熏得发黑,往下是税:五斗——按十取一的规矩,五瓮粟正好缴五斗。缴粮的日子在冬至前,得挑个晴天,把粟子装在麻布口袋里,袋口用麻绳扎紧,再缝块红布。去年他试过把粟子晒得特干再缴,能多出半升,婆娘却把麻袋拽回来:税得是新粮,陈粮缴上去,收粮官嘴上不说,心里记着,明年分地给你块薄田,得不偿失。她还教他,缴粮时在麻袋角缝块红布,见红吉利,邑君的收粮官见了红布,过秤时会松半分。
伯夏见过收粮官过秤,那杆铜秤的秤砣磨得发亮,挂着麻袋时,收粮官的手指在秤杆上拨来拨去,看见红布时,指尖会多挪半寸。去年缴粮时,邻村的老根没缝红布,收粮官称完说粟子潮,得再筛半斗,老根急得直跺脚,最后还是补了半斗才让走。伯夏揣着婆娘缝好红布的麻袋去,收粮官捏了把粟子放嘴里嚼了嚼,说新粮,实在,秤杆一挑就过了,还多问了句你家私田的粟子长得不孬,来年多留些种子。
除了粟子,黍子藏在粮仓最里侧,用陶缸装着,缸口封了泥。封泥得用洹水岸边的胶泥,掺点麦秸碎,揉匀了往缸口一抹,再用木槌砸实,砸到泥面发亮才管用。三缸黍子各有去处:第一缸等腊月货郎来换布帛。货郎从西边来,麻布染得靛蓝,边角还留着草木染的水痕——那颜色经晒,去年换的麻布穿了一年,没褪色。货郎换布时总用杆小秤称黍子,称得匀,还会给多算半升,说伯夏哥实在,我也不能亏着。
一瓮黍子能换三丈麻布,够给婆娘和小女儿做两件冬衣。做衣得找村里的张婆婆,张婆婆眼神好,针线细,缝的衣裳针脚密,耐穿。去年货郎来得晚,大雪封了路,布卖完了,婆娘只能把旧衣拆了重缝,浆得硬邦邦的,小女儿穿在身上总扭身子:扎得慌。夜里脱衣时,小女儿胳膊上还勒出了红印,婆娘摸着印子掉眼泪,说明年说啥也得早等着货郎。今年伯夏特意在缸边刻了个字,旁边画了个小太阳——得趁晴天去村口等,每天去瞅两趟,不能再误了。
第二缸是,留到过年。按规矩,除夕夜的黍米糕得用新黍,还得插三枝柏叶,让祖宗闻闻新米香。蒸糕得用大陶甑,先把黍米泡半天,泡得发胀了再蒸,蒸到冒白气时掀盖看看,米粒开花了才熟。蒸糕时要烧公田收的芝麻杆,烟香飘得远,祖宗才找得到家门。去年蒸糕时,小女儿蹲在灶膛边添柴,柴添多了火太旺,糕底有点焦,婆娘心疼得直拍大腿,伯夏却说焦点没事,祖宗不嫌弃,这是咱用心蒸的。
伯夏记得爷爷总把最好的黍子装陶罐,埋在灶台下,灶王爷帮着看守。现在他也这么做,埋的时候多放一把私田的土——他觉得祖宗认的不仅是黍子,还有这土的味道。去年埋陶罐时,小女儿蹲在旁边看,问:爷爷,祖宗吃糕吗?他摸着女儿的头说:吃,祖宗吃了,来年就保佑咱私田多收粮。
最要紧是第三缸,藏在地窖里。地窖在粮仓地下丈许深,挖的时候费了劲,伯夏和爹挖了三天,挖出来的土堆在粮仓外,像个小土坡。四壁糊着黄泥,糊了两层,每层都用抹子抹得平平整整,墙角摆着块刻字的石板——怕雨季忘堵渗水缝。雨季时得常去地窖看,石板缝要是渗水,就得用碎麻絮塞住,再抹层泥。
伯夏掀开木盖时,一股凉气裹着黍香扑上来,这缸黍子掺了草木灰藏,灰是秋收后烧粟秆攒的,筛得细细的,和黍子拌在一起,灰能吸潮防虫子,去年扒开时颗颗干爽,像刚收的一样。前年开春下了四十天雨,私田的麦子泡烂在地里,麦秸秆都发了霉,全靠这缸黍子撑着。每天舀出一升,掺着苣荬菜、灰灰菜煮,菜得洗三遍,怕有泥沙,煮的时候放块姜,去去野菜的涩味。
婆娘用木勺在锅里划圈:省着点,离麦收还有五十天。他却总偷偷给小女儿多留一勺——孩子颧骨都瘦尖了,不能亏着。有次被婆娘撞见了,她没说啥,只是第二天煮菜时,往锅里多放了把野菜,还把自己碗里的黍子拨了些给小女儿。那段日子,伯夏每天吃完早饭就去私田看麦子,盼着天快点晴,地里的水快点干,直到看见麦垄里冒出新的绿芽,心里才松了口气。
地窖土墙刻着七道痕,是过去七年藏黍子的记号。最深那道是大旱那年刻的,那年公田没收成,私田也只收了半缸黍子,全家靠这地窖存粮没饿肚子。每天喝稀粥,婆娘总把碗底的黍子粒捞给伯夏和小女儿,自己喝菜汤。土地不会让实在人饿死。爹当年拄着拐杖指私田时说的,拐杖头在地上划了个字,和公田界碑上的字一模一样。现在伯夏也常对小女儿说这话,捏着她的小手看——掌心还没茧子,等她能握小耒耜了,就得教她认这字的理。
粮仓角落里还堆着些杂粮:半袋大豆,是用来换盐的;一小筐麻子,能榨油,炒菜时滴几滴,香得很。大豆得装在陶瓮里,瓮口盖着竹编的盖子,防着受潮发芽。去年他没盖好,半袋大豆发了芽,婆娘心疼得直抹泪——那些芽只能喂鸡,换不了盐,那年冬天炒菜都没敢多放盐,菜吃着寡淡,小女儿总不爱动筷子。后来婆娘去洹水岸边采了些咸蓬菜,切碎了拌在菜里,才算有了点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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