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积谷防饥”到“制度储粮”:常平仓的诞生逻辑
先秦时期的储粮传统,更像是“贵族的生存智慧”而非“国家的治理制度”。甲骨文中“仓”字作“□”形,像“半地下式窖穴”,殷墟出土的窖穴中,仅妇好墓附近就发现20余座储粮窖,容积多在10-20立方米,却均刻有“妇好”“子渔”等贵族名号,印证其“私仓属性”。《礼记·王制》虽记载“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但春秋时期的“公仓”多为战争应急而设,如管仲在齐国设“鹿台之仓”,核心功能是“备战”而非“备荒”,灾年救济仍依赖“诸侯会盟赈济”(如鲁庄公二十九年“齐人来赈”),缺乏常态化机制。
汉代的疆域扩张与灾荒频率,倒逼储粮制度升级。据《汉书·五行志》统计,西汉210年间,发生较大旱灾35次、水灾29次、蝗灾18次,平均每2-3年就有一次区域性灾荒。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年),“关东郡国十余饥,人相食”,而当时的民间储粮多集中在豪强手中,如“济南瞷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史记·酷吏列传》),灾年时“囤粮抬价”,加剧社会动荡。
桑弘羊的“均输平准”制度,实为常平仓的“前身实验”。元封元年(前110年),桑弘羊在全国推行“均输法”,由官府统一运输各地贡品,同时在京师设“平准官”,“受天下委输,召工官治车诸器,皆仰给大农。大农之诸官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则买之。如此,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而万物不得腾踊”(《史记·平准书》)。这一制度虽以“平抑物价”为核心,但已包含“粮食储备”的实践——在河东、关中地区设“均输仓”,储存从各地调集的粮食,元封三年(前108年)关东旱灾时,首次通过均输仓“调粟五百万石”赈灾,验证了“官储粮食”的救灾价值。
汉宣帝时期,耿寿昌将这一实践升级为“常平仓制度”。《汉书·食货志》载,五凤四年(前54年),耿寿昌“奏言:‘故事,岁漕关东谷四百万斛以给京师,用卒六万人。宜籴三辅、弘农、河东、上党、太原郡谷,足供京师,可以省关东漕卒过半。’天子从其计。寿昌遂白令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名曰常平仓”。这段记载揭示了常平仓的“双重起源”:既源于“节省漕运成本”的财政考量,更源于“边郡备荒”的现实需求——汉代边郡(如张掖、酒泉)既是军事前线,又常遭匈奴袭扰与旱灾,“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往往入盗于汉边,不可胜数”(《史记·匈奴列传》),军民粮食供应极不稳定。常平仓在边郡的推广,首先解决了“军粮应急”问题,五凤五年(前53年)“匈奴南侵张掖,寿昌令常平仓开仓给军,三日而军食足”,随后才逐步推广至内地。
常平仓的“以丰补歉”逻辑,蕴含着深刻的“经济平衡术”。以宣帝时期的“谷价波动”为例,丰年时关中粟米每石仅值50钱,而灾年可涨至500钱(《居延汉简》载“粟石五百”),差价高达10倍。常平仓在丰年以“每石60钱”收购(高于市价10钱),农民“虽遇丰年,不忧谷贱”;灾年以“每石300钱”卖出(低于市价200钱),既挤压了富商的牟利空间(《盐铁论·本议》批评富商“乘上之急,所卖必倍”),又让灾民“得食而不破产”。这种制度设计,将“市场规律”与“国家调控”结合,正如《汉书·宣帝纪》赞曰:“寿昌设常平,民便之,岁增谷百万斛,民不流亡。”
二、仓储网络的“三级架构”:从中央到地方的全覆盖
汉代的仓储体系,是一套“精密咬合”的治理网络,每个层级都有明确的功能定位与联动机制,绝非简单的“粮仓叠加”。
中央粮仓的“双核心”布局,暗藏“政治与军事”的双重考量。长安的“太仓”是帝国的“财政粮仓”,建于汉高祖时期,位于未央宫东北,考古实测面积约4.5万平方米,分内仓(储皇家用粮)、外仓(储国家公粮),《三辅黄图》载“太仓有令丞,主受郡国传漕谷”,其储备量常年保持在千万石以上——汉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这既体现文景之治的“休养生息”成果,也为后来的对匈奴战争与救灾提供了物质基础。
另一核心是“甘泉仓”,位于长安西北的甘泉宫附近(今陕西淳化),其功能更偏“军事应急”。甘泉宫是汉代皇帝避暑与处理边务的场所,“匈奴入朝,常迎于甘泉”,甘泉仓的粮食多调往北方边境,《史记·匈奴列传》载“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筑城鄣列亭,至庐朐,而使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屯其旁,使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居延泽上。是岁,元封六年也。而匈奴复入上谷、渔阳,杀略吏民。汉使博望侯及李将军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左贤王。左贤王围李将军,卒可四千人,且尽,杀虏亦过当。会博望侯军救至,李将军得脱。汉失亡数千人,合骑侯后骠骑将军期,及与博望侯皆当死,赎为庶人。” 而甘泉仓在此时的作用凸显,“发甘泉仓粟,急赴右北平,补军粮之缺”(《汉书·李广苏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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