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后的雨下得人心里发霉。我第三次攥着被退回的申报材料冲进农业局时,裤腿溅满泥点,申请表边角被雨水洇出蜿蜒的水痕。王局长正戴着老花镜研读文件,见我进门也不抬头,直接把《农业综合开发资金管理办法》推过来:林娃儿,你这是在用绣花针挖水渠啊!红笔重重划在利益联结机制六个字上,国家要的是铁索连舟,你写帮农民卖货就像说要让人吃饱,得写清是蒸馒头还是煮米饭!蒸多久火候,加多少柴!
我盯着那本被翻得毛边的政策汇编,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王局长叹口气,从抽屉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去年茶岭合作社获批的材料,拿回去照葫芦画瓢。他起身送我时突然压低声音,同样的材料抄送电商办一份,他们今年还剩三十万扶持资金没落地。
那夜的畅达办公室像口烧糊的锅。刘健把政策条文抄满整面白板,粉笔地断成三截:每斤腊肉分三毛五?去年咱们自己才赚两毛!这是要喝西北风啊!孙怀圣抓耳挠腮地翻通讯录:青龙湾老张说要是真能按月分红,他愿意把在东莞打工的侄儿叫回来搞电商。
隔壁晓信会计室的灯光亮到子夜。王媛突然抱着账本冲进来,眼镜滑到鼻尖:按新分红比例重算三遍了!要保证合作社每户月增收五百,咱们利润就只剩...她突然噤声,计算器上猩红的数字像道伤口。
陈默蹲在墙角削坏第七根竹篾,突然把刻刀扎进工作台:设计费折算技术入股?我这些图样在南方大都市能换真金白银!现在要白送给…...话到一半猛地刹住,抄起半成品竹篮狠狠砸向墙壁。林爱国怯生生递来茶水:陈哥,咱能不能像编竹篾那样,把各方利益编织起来...
凌晨三点,雨声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父母提着陶罐推门,酸萝卜老鸭汤的香气瞬间冲淡了满室焦灼。母亲突然用围裙擦我电脑屏上的灰:你爹八三年种烟叶,为等收购站每斤涨三分钱,把烟秆都攥出汁水。父亲在门外跺着雨鞋高喊:如今政策追着人跑,你们倒怂了?
第五天深夜,苏雨晴带着学生画的联农带农手抄报过来,见我们还在争吵,默默把热包子放在暖气片上。孙怀圣突然跳起来指着漫画里的牵牛花:瞧!这藤蔓缠着竹竿往上爬,不就是咱们要的利益绑定?
第七日破晓,孙怀圣举着沾满红印泥的协议闯进来,袖口还蹭着灶灰:二十七户都按了手印!李老伯说只要真分红,他带全族人来按第二遍!那些鲜红指印在晨光里像未干的朱砂,王媛立即掏出印油补按公司公章。
材料递交时,王局长在政务大厅拦住我,往档案袋里塞了张烟盒纸:电商办老赵好两口酒,你带坛李家坳的柿子酒去。我捏着那张薄纸,突然想起抵押房产时父亲摩挲房本的手。
等待公示的七天里,刘健每天清晨蹲在公告栏前吃早饭。直到那个雨停的午后,红头文件像片霞光贴在玻璃橱窗里——畅达电商获评县级示范项目,补助资金十万元,无息贷款四十万元。
放款那天恰逢芒种。王媛把银行回单塑封后贴在合作社账本扉页,手指在无息贷款字样上反复摩挲。刘健正在直播装车,突然把镜头转向称重的李老伯:乡亲们看好了!这车菜油卖出去,每瓶给老乡返五毛!老人局促地对着镜头作揖,围裙擦过浑浊的眼角。
暮色里,父亲在老宅堂屋烧纸钱,烟灰绕着梁柱打旋。母亲对着灶王爷念念有词:如今政策通了天,您老多保佑娃娃们...夜风送来隔壁孩子的读书声: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陈默在新设计的竹篮提手内侧刻下二字细痕,那是苏雨晴学生画牵牛花时落的款。此刻那些藤蔓正沿着竹篾生长,在晚风里悄悄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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