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猎苑，乌云压城。
未正一刻，雷声从终南山滚来，像万辆铁车碾过天空。御苑里千旗偃伏，杏黄色的围幕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乌压压的弓刀与甲胄。今日是天子赐的端阳畋猎，太子、魏王、清河崔氏及京中贵胄子弟咸集。鼓声三通未毕，乌云已吞去最后一缕日色，白昼如晦。
李承乾骑“照夜白”立于猎场南门。那马是凉州贡来的龙种，通体雪白，鬃尾却漆黑如泼墨。马上少年着绛纱绣蟒猎衣，腰间鞶革勒得紧，越发衬得身形峻拔——若不是右足微微外撇，几乎看不出旧疾。他抬手挥鞭，鞭梢在空中炸出一声脆响，众侍卫齐声唱喏，却无人敢先动。魏王李泰落后半箭之地，紫袍玉冠，笑意温雅，眼底却映着乌云的冷光。
崔昭在女眷队里，一身绯色窄袖骑服，腰束软甲，鬓边只簪一支银叶小簪。她本应留在看棚，却在鼓响前借更衣之由悄悄牵马出列。那马名“青珂”，性子极烈，见乌云压顶已双耳乱颤。崔昭抬手抚过马鬃，指腹在鞍侧暗袋处停留一瞬——里面是一卷浸了曼陀罗汁的细韧牛筋，本打算为太子替换马缰。她抬眼，隔着雨腥的风与李承乾对视一眼，只一瞬，便各自移开。
鼓声骤急，号角长鸣。御林军撤栅，百骑卷尘而出。李承乾一马当先，照夜白四蹄生风，雪片般的鬃毛在昏黑里闪出银光。崔昭夹马相随，却被人群冲散，落在后阵。猎苑深处古柏森森，鹿影惊窜，箭矢破空之声此起彼伏。
第一声闷雷炸响时，照夜白已奔至最北的鹰愁涧。涧边草深没膝，雷声滚过山谷，马耳陡然倒竖，前蹄高扬。李承乾暗道不好，急收缰绳，右腿却因旧伤使不上劲，被马狠狠一颠。缰绳脱手，身子斜坠。电光火石间，照夜白狂嘶人立，将少年甩向半空。
千钧一发。
斜刺里一道绯影撞碎雨幕。崔昭猛提青珂，发间银簪在雨中划出一道冷弧。她来不及勒马，反手拔簪，照夜白颈侧脆响一声，血珠迸溅。剧痛使白马更癫，却也偏了方向，嘶鸣着冲向右侧山崖。与此同时，崔昭俯身抓住李承乾腰间鞶革，借马势一带——两人一前一后滚落草丛，照夜白则带着空鞍直坠深涧，雷声掩去了马嘶的尾音。
暴雨倾盆而至。
雨点大如铜钱，砸得草叶翻白。泥水瞬间没过脚踝，山涧水声轰如万鼓。李承乾仰面倒在泥里，右腿不自然地外旋，踝骨已脱出臼窝。雨水混着冷汗冲开他咬紧的牙关，一声痛哼被雷声撕得粉碎。崔昭顾不得膝上擦伤，四肢并用爬过去，双手穿过少年腋下，声音抖得比雨还急：“殿下，坚持住！”
她撕开自己绯骑服的裙摆，布帛裂声淹没在雨里。三指宽的布条缠上李承乾踝骨，一端咬在她齿间，一端绕膝打结。结尚未成，泥水已浸透，指尖触到的地方一片滚烫——脱臼处正以可怕的速度肿起。李承乾半昏半醒，手指却死死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别睡！”崔昭用额头去撞他的肩，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滚进嘴角，咸而涩，“睁开眼！”
少年睁眼，看见女孩湿发贴在苍白的颊上，雨水冲开了骑服领口，锁骨处一道旧疤若隐若现。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他忽然笑了一下，血丝从唇角渗出：“……好凶的崔伴读。”
雷声更近了。崔昭背对他蹲下，双手后探抓住他腰带：“殿下，得罪了。”
下一瞬，少年温热的胸膛贴上她脊背，重量压得她双膝一软，几乎跪进泥里。她深吸一口气，背起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太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泥水漫过脚踝，草根缠住靴底，每一步都似被地底鬼手拖拽。绯衣浸透，血与雨混成暗红，顺着衣角滴落，在泥地里开出转瞬即逝的花。
猎苑外，火把如龙。
御林军循马嘶声而来，铁甲铿锵，雨水在甲面溅起白烟。最前方的是魏王李泰，紫袍被雨浇成乌青，玉冠歪斜，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他远远看见雨幕里踉跄而来的绯影，唇角一挑，却在看清背上那人时骤然僵住。
崔昭在距火把十步处力竭跪倒。李承乾被内侍接过去时，右手仍死死攥着她一截衣袖——那截袖口已辨不出本色，唯有银线暗纹在火光里闪了一下，像将熄未熄的星。
当夜，东宫灯火通明。
寝殿十二连枝灯俱点，烛泪堆成珊瑚色的小山。太医令、尚药典御、针灸博士鱼贯而入，却在殿门前被太子一句“都出去”震得伏地不起。内侍战战兢兢捧来铜盆，李承乾单手掀帘，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盆里，声音嘶哑却坚定：“孤自己来。”
崔昭高烧三日。
她蜷在东宫偏殿的软榻上，绯衣早被换下，只着素白中单。银叶小簪被雨水冲得褪了色，却仍攥在掌心。梦里她回到猎苑，照夜白坠崖时的嘶鸣在耳边回荡，忽而又变成二十一世纪图书馆的荧光灯，白光刺眼。她伸手去抓，却只抓住滚烫的药碗。睁眼时，李承乾正坐在榻边，玄色便服袖口半卷，露出腕上一道新缠的绷带。
药汁苦极，他却一勺一勺吹凉，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瓷器。烛光下少年下颌线绷得紧，眼窝青黑，显是几日未合眼。崔昭想开口，嗓子却像被砂石磨过，只发出一点气音。李承乾放下碗，指腹沾了水去润她唇角，声音低哑：“别说话，孤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支褪色的银簪上，忽然伸手覆住她手指。
“那日之后，御苑流言四起。”少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说太子与崔氏女，或有私情。”
崔昭睫毛颤了颤，指尖下意识去摸枕边的《女则》。
扉页的血书仍在，三个“不”字被雨水晕开，边缘泛出淡淡的褐。
不动情——她苦笑，怕是已经迟了。
李承乾却在这时俯身，额头抵着她滚烫的掌心，声音像从胸腔深处挖出：“若有一日孤登基，必不负你。”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崔昭闭眼，泪终于滚下来，落在少年发间，转瞬无踪。
史书不会记今夜，可我记得。
她在心里说，指尖慢慢收紧，银簪尖端刺进皮肉，血珠渗出，却比不过心口那一点疼。
殿外，更鼓四响，雨声初歇。
檐角残滴落在石阶，一声，一声，像更漏，也像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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