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五分，金融街的玻璃峡谷依然亮着。
林知秋，亦可以唤她作那明——倘若有人真能识破的话。她把最后一行Excel检查完，点击发送，电脑黑屏的一瞬，她在屏幕里看见自己——眼线糊了，唇膏没了，像被抽走电的机器人。她合上电脑，颈椎发出“咔”一声脆响，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电梯下到B1，夜风卷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涌过来。她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外面下雪了，细碎的盐粒子落在黑色羊毛大衣上，瞬间化成水斑。胃在叫，她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没吃。
便利店“Daily 24h”亮着惨白的灯，像雪夜里一盏招魂幡。她推门进去，暖气扑脸，眼镜片立刻起雾。她摘下眼镜，顺手从货架上拿了一份关东煮——萝卜、牛筋、笋尖，外加一串北极翅，结账时顺手又抽了一瓶热乌龙茶。
“叮——欢迎光临。”机械女声在背后响起，又有人进来。林知秋没回头，她盯着收银台旁边的小电视，上面在放静音了的《甄嬛传》，甄嬛穿着旗装，正跪在地上哭。她忽然觉得那衣服眼熟，胸口莫名发闷。
“一共二十七块八。”收银员打着哈欠。她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成功。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一个沙哑的老年女声贴着耳廓钻进脑海——
“旗魂未冷。”
四个字，像钝刀划破冰面。林知秋猛地回头。
身后没人。只有穿堂风把门帘吹得鼓起。她低头，地上却多了一张白色购物小票，被雪水浸出一个圆圆的水痕。她弯腰捡起，指尖沾到一点泥，凉得像死人的皮肤。
小票上印着Daily 24h的logo，商品栏空白，最底下一行小字：
出生日期：1876.10.09
姓名：钮祜禄·额尔瑾
收银时间：02:07
林知秋的呼吸停了一秒。02:07，就是现在。她抬头，收银员正低头刷手机，屏幕蓝光打在他脸上，像戴了一张假面。她晃了晃小票：“这是你的？”对方没听见。她提高音量：“有人落下了这个。”收银员抬眼，茫然地“啊？”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刷。
“旗魂未冷。”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远，像隔着一层纱。林知秋冲出便利店，雪粒子被风卷着打在脸上，生疼。路灯下，一条笔直的马路通向黑暗，脚印只有她自己的。雪地上干干净净，没有第二串足迹。
她低头看手里的小票，纸被体温焐热，却渗出潮气，像一条活鱼在掌心呼吸。1876，大清亡于1912，算一算……149岁？她笑出声，笑声在空街里抖了一下，又迅速被雪吸走。一定是恶作剧，或者收银员打错了。可“钮祜禄”这个姓，她太熟了——上周刚做完一个尽调项目，客户是东北某旅游集团，主推“满清龙脉文化”，PPT里反复出现“钮祜禄·甄嬛”的简介。她记得自己还在备注栏里写过：钮祜禄氏，正黄旗，守陵后裔。
风更大了，关东煮的热气从纸杯里冒出来，扑在她下巴上，像有人隔着白雾呵气。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用同样的姿势端着搪瓷缸，蹲在灶台前说：“秋崽，咱们家原来有身份，正黄旗，老姓西林觉罗，后来改汉姓林。”她当时正刷奥数题，头也不抬：“封建糟粕。”奶奶“嘿”了一声，用炉钩子敲她鞋底：“小崽子，旗魂未冷，别忘咯。”
旗魂未冷。
四个字，十年后再度砸在耳膜，比雪还冷。林知秋摇摇头，把荒谬感甩出去，低头喝了一口汤。滚烫的柴鱼高汤滑进喉咙，她忽然尝到一股土腥味，像咬了一口带泥的萝卜。她皱眉，用竹签去拨杯底——萝卜圆圆的，切得干净，没有泥。可土腥味越来越浓，她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猛地弯腰干呕，却只吐出一口热气。
再抬头，便利店的玻璃门上映出她的影子：黑色大衣、乱发、苍白的脸。她身后却多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矮小的老妇，梳着光溜溜的旗头，头正中央插着一根银扁方，脸被门帘阴影挡住。林知秋猛地回头，门帘空空荡荡，只有风。
雪下大了，落在睫毛上化成水，像眼泪。她抬手去擦，指尖却摸到一粒泥。黑褐色，细细碎碎，和刚才小票上的一模一样。她心脏狂跳，把泥捻在指腹，对着路灯看——像香灰，又像干涸的血。
手机震动，是项目组群消息：
@所有人 明早8:30，客户要最终版，收到请回复1。
她低头回“1”，再抬头，马路对面的大厦广告屏忽然闪了一下，原本滚动的“XX证券年度峰会”变成一行白底黑字：
“胤禛雪，你还不回家？”
只亮了一秒，又恢复广告。林知秋愣在原地，关东煮掉在地上，汤汁溅上她的皮鞋，像一滩融化的雪。胤禛——雍正？雪？她名字里有个“秋”，却跟“雪”八竿子打不着。她忽然想起刚才小票上的日期：1876.10.09。她的生日是10月9日，整整差了149年，分秒不差。
她弯腰去捡纸杯，手指碰到地面，冰冷透过皮肤往骨头里钻。她忽然意识到：雪是湿的，泥是软的，风是腥的，所有感官都在正常工作——这不是幻觉。她真的听见了，看见了，闻到了。或者说，有什么东西，隔着一百多年的时间，找到了她。
林知秋站直，把那张小票折成小小一块，塞进大衣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气，雪粒割着喉咙，却让她莫名踏实。她抬脚往胡同口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骨头在说话。
身后，便利店的自动门再次打开，收银员探出头喊：“小姐，你东西掉了！”
她回头，收银员手里晃着一只塑料小勺子——她用来吃关东煮的。她想说谢谢，却看见收银员身后，玻璃门里反射出一排脚印，从柜台延伸到门口，小巧、端正，像古代女人的花盆底踩出来的。脚印尽头，空无一人。
林知秋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送你了。”
她转身走进雪里，大衣下摆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黑色的旗。
雪落在旗上，没有声音，却烫出一个个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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