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海并非蔚蓝,而是一片无垠的、流淌着银灰与暗紫的混沌之域。这里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无数记忆碎片如星河尘屑般漂浮、碰撞、湮灭又重生。林夏的意识体如同一叶扁舟,在守夜人留下的一缕微弱光痕指引下,艰难地航行其中。他已经穿越了赵乾被权力扭曲的恐惧、祖母沉重如山的悔恨、白鸦刻骨铭心的愧疚,以及夜魇魇那撕裂灵魂的痛楚。每一次触碰,都像被投入一场他人的情感风暴,让他几近窒息。
现在,前方出现了一片与众不同的区域。那里的记忆碎片并非尖锐或狂躁,而是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近乎凝固的墨绿色。它们缓慢地旋转,构成一片宛若巨大树冠的球形空间,散发出古老、坚韧却又无比寂寥的气息。
“树翁……”林夏心中默念。他知道,这就是那位以自身为碑石,最终为守护他们而牺牲的遗忘森守护者的内心世界。
意识触碰的瞬间,没有剧烈的冲击,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可抗拒的沉沦。林夏仿佛被拉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地底。
首先席卷而来的,是几乎将意识冻结的寂静。
这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亿万年地质运动凝固后的死寂。林夏“感觉”到自己成了一棵巨大的古树,根系深扎于冰冷坚硬的岩层,感知着大地深处微弱的地脉流动。他无法移动,无法言语,只能透过根须,感受着上方遥远的地表,那些短暂的、属于“上面”世界的喧嚣——森林的生长与枯萎,动物的奔跑与死亡,季节的更迭……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厚厚的棉花传来,模糊而遥远。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只是地脉一次微弱的搏动,只是岩层中水分一次微不足道的迁移。他见证着地表森林的变迁,看着一代代生灵繁衍生息,又归于尘土。那些生命如此短暂,如同朝露,它们的喜怒哀乐,它们的爱恨情仇,对于深埋地底、意识与星球脉搏同步的他而言,都显得过于急促和渺小。
一种无法言说的疏离感笼罩着林夏。他是这一切的旁观者,一个被固定在世界基座上的记录者,却永远无法真正参与其中。这种守望,并非出于热爱,最初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职责。他是“镇压暗灵脉的活体碑石”,这个身份从他拥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不动”,为了“承受”。
孤独,在此刻是物理层面的隔绝,是时间尺度上的错位,是一个永恒守卫对短暂浮世的漠然。
景象变幻,林夏感受到了树翁与外界寥寥数次接触的记忆碎片。
他曾尝试与路过森铃的旅人沟通,但即便是最富同情心的精灵,也无法理解他那以世纪为单位计算的沉思。一只鸟儿在他枝头歌唱一个季节,便已是它的一生;一个树精与他相伴百年,仍觉他深沉如谜。他们的语言无法描述地底万年的黑暗,他们的情感无法承载星辰起落的重量。
最清晰的记忆,是与灵研会初代会长——那位年轻而充满理想的女性,林夏的祖母——的相遇。她带着对自然灵力的敬畏与好奇而来,试图与这位古老的守护者对话。树翁能感受到她心中的真诚,也曾分出一缕意识,向她展示地脉的平衡是何等脆弱,暗灵脉的污染是何等可怕。
起初,她听懂了。他们有过短暂的、精神层面的交流。树翁甚至生出过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个短暂的生命,能够理解他的使命,甚至……分担他的孤独。
但这希望很快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祖母离去了,带着对力量的渴求和对人类未来的担忧。她创立了灵研会,初衷或许包含善意的部分,但最终,为了“保护”,她和她所代表的文明,走上了掠夺、控制、改造自然的道路。他们不仅没有理解他的警告,反而成为了加剧平衡崩溃的推手。
这种由“短暂的理解”滑向“彻底的背离”的过程,带来的孤独感远超最初的漠然。那是一种被信任者背叛,被寄予希望者亲手扼杀希望的痛楚。从此,树翁彻底封闭了与外界交流的通道,将遗忘森化为真正的禁地。他的孤独,从此镀上了一层坚硬的、拒绝一切的失望。
景象再次流转,林夏“看”到了树翁与森林中其他生灵的关系。他并非冷酷无情的石碑。他能感受到每一株幼苗破土而出的喜悦,每一只幼兽初临世界的懵懂。他用庞大的根系网络疏导着滋养万物的水脉,用隐秘的灵波驱散可能伤害弱小族群的邪气。他像一位沉默的、无法移动的祖父,以他独有的方式,爱着这片森林。
但这种爱,是单向的。
小树妖在他脚边嬉戏,将他当作不会回应的大型玩具;鸟儿在他枝桠间筑巢,将他视为安全的栖息地;甚至那些强大的灵兽,也只是将他当作森林里一个古老而恒定的背景。它们接受他的庇护,却无人知晓他深埋地底的意识,无人倾听他那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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