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民是傍晚到村的。
从县城坐班车到镇上,再从镇上走十里路回村。肩上挎着褪色的帆布包,包里装着这个月的工资——三十五块钱,他特意去银行换了新票子,想着交给爹娘时,他们能高兴些。
走到村口大槐树下,几个乘凉的村民眼神古怪。
“建民回来了?”
“嗯,回了。”林建民憨厚笑笑,心里却咯噔一下——那眼神他熟悉,是看热闹的眼神。
加快脚步走到林家院门口,他愣住了。
院子里静得反常。
往常这时候,灶房该冒烟,妻子该在做饭,女儿们该在喂猪洗衣。可今天,灶房冷清,猪圈安静,晾衣绳空荡荡。
推开院门走进去。
堂屋里,爹娘和大哥二哥正在吃饭。一盘炒鸡蛋,一碟咸菜,玉米饼子。
“爹,娘,我回来了。”
林德旺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继续低头扒饭。王桂花语气冷淡:“回来了就吃饭。”
林建民在桌边坐下,心悬起来:“秀英和孩子们呢?”
堂屋静了一瞬。
林建军咳了声:“老三,先吃饭。”
“我去看看她们。”林建民起身。
“坐下!”林德旺摔下筷子。
林建民僵在原地。他看着爹阴沉的脸,娘闪躲的眼神,大哥二哥不自然的沉默,那股不安窜上脊背。
“爹,到底怎么了?”
王桂花阴阳怪气:“你那个好媳妇好女儿,翅膀硬了,分家单过了。”
“分家?!”林建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两个月前。”林建军接话,“老三,不是大哥说你,你家晚晚心野得很,哄着你媳妇把家分了。”
“她们在哪儿?”
“村东头老宅。”林建国撇嘴,“这事儿可怪不着我们……”
林建民没听完,转身冲出院门。
身后传来王桂花的尖嗓:“老三!你给我回来!”
他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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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老宅隐在竹林后,平时少有人去。
林建民跑到院门口时,天已擦黑。
院子里亮着灯。
他透过篱笆缝往里看——
妻子王秀英坐在屋檐下,脚踩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发出嗒嗒嗒的脆响。三个女儿围着她,递布的递布,穿线的穿线,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
她们在笑。
林晓说了句什么,王秀英笑了,伸手点点她额头。林曦撒娇似的抱住母亲胳膊。
林晚站在旁边,手里拿本子写画,偶尔抬头说句什么,母女几个就笑得更欢。
灯光昏黄,却暖得灼眼。
那是林建民多年未见的,妻子脸上的笑容。也是他多年未听的,女儿们开怀的笑声。
鼻子一酸,他推开了院门。
吱呀——
笑声停了。
四个人齐刷刷看向门口。
王秀英手里的活停了,那铁家伙的嗒嗒声戛然而止。她站起来,脸色发白:“建民……”
林晓林曦怯怯喊“爸”。
只有林晚放下本子,平静地说:“爸,您回来了。”
林建民走进院子,目光扫过修葺一新的房子,晾衣绳上颜色鲜亮的衣裳,最后落在那台铁家伙上——是台缝纫机,半新,蝴蝶牌。
“这……”他声音干涩,“怎么回事?”
“爸,进屋说。”林晚上前接过他的包。
屋里干净整洁,家具虽简陋却井井有条。最扎眼的,是墙角那台缝纫机。
林建民在炕沿坐下,王秀英倒了碗水递来,手在抖。
“建民,”她声音发颤,“咱们……分家了。”
碗一晃,水洒出来:“分家?为什么?”
王秀英张张嘴,眼泪先掉下来。
“爸,”林晚坐到母亲身边,“您先别急,听我说完。”
从林小娟设计陷害,到她反杀破局。
从分家大戏,到爷奶大伯二伯这些年的偏心。
从那些借走未还的钱,到母亲妹妹这些年受的委屈。
林建民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握碗的手抖得厉害。
“这些……”他声音嘶哑,“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您有用吗?”林晚轻声问,“您会让奶把借出去的钱要回来吗?您会让大伯二伯把占的便宜吐出来吗?您会让爷奶公平待我们吗?”
三句话,三把刀,扎得林建民心口生疼。
他答不上来。
因为他知道答案——不会。他只会说“忍忍,都是一家人”。
“爸,”林晚看着他,“我们忍了十六年。妈忍了二十年。还要忍多久?忍到死吗?”
林建民猛地抬头。
十六岁的女儿,眼神却像历尽沧桑的老人。那里面有恨有痛,更多的是决绝。
他看向妻子——王秀英低头啜泣,肩膀微颤。
看向两个小女儿——林晓林曦缩在母亲身边,眼里满是惊恐不安。
这一刻,他忽然看清了。
看清自己所谓“孝顺”,实是对妻女的残忍。
看清自己躲在城里逃避,让她们独自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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