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空气带着凛冽的工业气息,与青河水乡的温润截然不同。高楼、车流、匆忙的行人,构成一幅快节奏的都市图景。林晚和王秀英拎着简单的行李和那个至关重要的布包,走出长途汽车站,目光所及,既有陌生带来的些微不安,也有迎战前的隐隐兴奋。
她们没有时间去安顿或浏览这座城市。质证会安排在下午两点,省工艺美术协会小会议室。母女二人先在协会附近找了个干净的小招待所寄存了行李,便在路边简单吃了碗面,提前一小时来到了协会所在的文化大院。
灰砖小楼,古朴安静,但此刻在她们眼中,不啻于一座决定命运的法庭。
走廊里,她们遇到了沈沛霖。沈老师一身利落的深色套装,神情严肃,但看到她们时,眼中流露出支持和鼓励。“别紧张,该准备的我们都准备了。郑老和几位持公心的理事都会到场。记住,我们不是去受审,是去澄清事实,展示底气。”她轻轻拍了拍王秀英紧绷的肩膀,“秀英姐,等会儿陈述时,不要怕,就像你平时跟我聊绣花一样,说最实在的话。你的手艺,就是最好的语言。”
王秀英用力点头,手心却在冒汗。林晚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低声说:“妈,您就讲您是怎么看到青河的雾,怎么想到用不同的针法去表现水的流动和光的朦胧。我坐在您旁边,如果需要补充或应对提问,我会开口。我们在一起。”
下午两点整,小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椭圆桌一侧,坐着协会展览部的两位干部、三位被邀请来担任鉴评专家的老工艺师(其中一位便是德高望重的郑老),还有一位负责记录的秘书。另一侧,空着几个位置,显然是给“举报方”预留的。
林晚母女和沈沛霖在靠墙的旁听席坐下。片刻后,门被推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考究、面容精明的中年女人,林晚瞳孔微缩——正是胡美凤。她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眼镜、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像是律师或助理,还有一个穿着对襟褂子、神情有些拘谨的老者。
胡美凤目光扫过王秀英和林晚,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随即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向协会干部和专家们点头致意,在预留的席位坐下。
协会展览部的周主任主持会议,语调平稳地说明了事由和会议目的,强调“本着对艺术负责、对作者负责的态度,澄清事实,促进团结”。
首先,由举报方陈述并提供证据。胡美凤带来的那位老者被推上前。他自称姓孙,是市里的一位退休美术教师,业余爱好画画。他拿出一个旧画夹,取出一幅泛黄的水墨草图,铺在桌上。画的内容确是青河沿岸晨景,有河、有桥、有树、有模糊的人影。
孙老师嗫嚅着说,这幅画是他三年前写生所画,一直收着未曾示人。前些日子听说省里要办展,想起这幅旧稿,觉得意境不错,本想自己润色后以其他形式投稿,却偶然看到“晚秀坊”参展作品的宣传照片,发现与自己旧稿“构图、意境极为相似”,心中存疑,经人提醒,才向协会反映。
他说话时眼神闪烁,不太敢看王秀英这边。胡美凤则适时补充,强调孙老师的人品和创作习惯,并指出两幅作品在“近景柳树姿态”、“石桥位置”、“晨雾留白处理”等几处存在“令人惊讶的雷同”,对于从未见过画稿的王秀英而言,这种雷同“难以用巧合解释”。
协会干部和专家们传看了画稿,低声交谈。郑老眉头微皱,仔细看着画,又拿起《青河春晓》的高清照片对比。
轮到王秀英这边了。在沈沛霖鼓励的目光和林晚轻轻推动下,王秀英站起身,走到前面。起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当她拿起自己带来的那块最初试针的旧绣片,触摸到那粗糙却真切的纹理时,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心底涌起。
“领导,专家们,”她开始讲述,目光渐渐坚定,“俺没学过画画,不懂那么多道理。俺就知道,青河是俺从小看到大的。春天的早上,河上的雾是一缕一缕的,太阳刚出来时,光是金蒙蒙的,照在柳树新芽上,那种嫩绿,掺着金边……俺就想着,能不能用俺手里的针线,把这些留在布上。”
她展示着那块小绣片:“这是俺最早胡乱试的,针法都不对,但就想抓住那种雾蒙蒙、水润润的感觉。”她又拿出那个笔记本,“俺记性不好,怕忘了当时心里想的颜色搭配,就胡乱画下来,写下来。看,这是去年十月记的,想着怎么用深浅不同的灰白丝线捻在一起,表现雾的浓淡……”
她的讲述朴实无华,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和对技艺执着的摸索。她指着《青河春晓》的照片,讲解如何用乱针表现水波粼粼,用套针和滚针结合表现柳丝的柔韧与朦胧,如何通过丝线本身的光泽和色彩叠加,模拟晨光穿透雾气的微妙效果。
“这位老师画的画,俺今天第一次见。”王秀英看向孙老师,语气坦然,“画得很好。可俺的绣,是俺一针一线从心里‘长’出来的。俺不知道啥叫构图雷同,俺就知道,站在青河边看出去,桥就在那儿,柳树就在那儿,雾就是从河上升起来。要是这也算雷同,那青河边的每一个人,眼睛看到的,不都雷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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