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质量顾问叫松本健一,五十二岁,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白衬衫,蓝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下飞机时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个银色小箱子——后来知道里面是各种检测工具。
周启明没有来,只派了秘书小林陪同。松本会简单的中文,但专业术语用日语。郑总监的日语能应付日常交流,就由他当翻译。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松本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欢迎松本先生,一路辛苦。”林卫东上前握手,发现松本的手很干燥,很有力。
从机场到服装厂的路上,松本几乎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街景。1989年1月的滨城,街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树,灰扑扑的建筑,行人穿着臃肿的棉衣,骑自行车的人呵出白气。他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车到服装厂,松本下车,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厂门口,抬头看了看厂牌——“卫东服装厂”,又看了看厂房,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了几笔。
“松本先生,请进。”林卫东说。
松本点点头,但没动,从银色小箱子里拿出一个仪器——后来知道是测距仪,对着厂房外墙量了量,又记了一笔。这才走进厂区。
他没有先去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车间。在车间门口,他停下,从箱子里拿出白大褂、白帽子、白手套,穿戴整齐,又拿出鞋套套在皮鞋外。然后看向林卫东等人。
“进车间,要穿这个。”他说,中文生硬但清晰。
林卫东赶紧让林秘书去拿准备好的白大褂。等所有人都穿戴好,松本才推开车间门。
车间里正在生产丝绸衬衫。工人们看到进来一群“白大褂”,都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松本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第一台缝纫机前。
操作缝纫机的是个年轻女工,叫小芳,十八岁,刚来三个月。看到松本过来,她有些紧张,手停在半空。
松本用日语说了一句话,郑总监翻译:“请继续工作,像平时一样。”
小芳看看林卫东,林卫东点点头。她开始继续缝袖子,但手有点抖,线缝歪了。
松本没说话,从箱子里拿出放大镜,俯身看小芳的操作。看了大约一分钟,他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卡尺,量了量针脚间距,又量了量压脚到针板的距离,再量了量线张力。每量一个数据,就在本子上记一笔。
然后,他走到下一台缝纫机。操作这台机器的是个中年女工,手艺不错,很稳。松本同样观察、测量、记录。就这样,他一台机器一台机器地看,一个工人一个工人地观察,不说话,不评价,只是记录。
整个车间,三十多台机器,他看了一个半小时。工人们从一开始的紧张,到后来的麻木,到最后的习惯,该干嘛干嘛。松本像透明的影子,在车间里飘来飘去,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测量仪器的嘀嗒声。
看完机器,他走到裁床前。吴国栋正在裁一批丝绸,动作很小心。松本看了五分钟,然后用卡尺量了量裁刀的倾斜角度,量了量裁床的平整度,量了量面料的张力。又记了几页。
然后,他走到质检台。王秀英和周玉梅正在检查一批刚做好的衬衫,用放大镜看,用尺子量。松本站在她们身后,看她们怎么检查,看她们用什么工具,看她们记录什么。看了一会儿,他拿出自己的放大镜——比王秀英用的大三倍,倍数更高——对着一件衬衫的领口看了很久,然后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最后,他走到成品区。那里挂着二十几件做好的丝绸衬衫,是准备发货的。松本一件一件地看,用放大镜看领子、袖子、扣眼、绣花,用尺子量肩宽、胸围、衣长,用手摸面料的顺滑度、挺括度,甚至把衣服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林卫东后来知道,是在闻有没有残留的化学试剂味道。
看完所有成品,松本收起工具,摘下白手套,对林卫东说:“请到会议室。”
会议室里,松本坐在主位,林卫东、陈师傅、郑总监、吴国栋、杨秀娟、赵小军坐在两侧。林秘书准备了茶,松本没喝,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纸——是他刚才记的笔记,还有提前准备的检查表。
“林经理,陈师傅,郑总监,”松本开口,这次用的是日语,由郑总监翻译,“我看完了。现在,说问题。”
他翻开笔记,一页一页地说。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第一,车间环境。温度20度,湿度45%。丝绸最佳工作环境,温度18-22度,湿度50-60%。湿度不够,丝绸会发脆,易断。建议加湿。”
“第二,设备。缝纫机压脚压力,平均3.5牛,太高。丝绸需要1.5-2牛。送布牙齿距0.8毫米,太粗。丝绸需要0.5毫米。针板孔直径1.2毫米,太大。丝绸需要0.9毫米。这些,都要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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