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茶馆后院那碗热汤面带来的暖意,早让穿堂风搜刮得一干二净。
贾玉振怀里揣着那块冰凉的银元,跟着王墨水,深一脚浅一脚,扎进一条更窄、更暗的巷子。
“吱呀——”
一扇朽木门被推开,是个堆满破筐烂椅的小院。
唯一亮着灯的那间屋,门口挂着块木牌,“《北平时报》副刊编辑部”几个字,漆皮斑驳得快要认不出了。
一股怪味劈头盖脸涌来——劣质油墨的刺鼻,混着旧纸张受潮的霉腐气,再掺上点隔夜烟丝的呛辣,复杂得很。
两张破桌子几乎被山一样的稿件埋了,只勉强露出四个桌角。
墙角那堆旧报纸,高得让人心惊,仿佛一口气就能吹倒。
王墨水手脚麻利,从一堆杂物里清出把椅子,用袖子胡乱抹了抹灰。
自己则窝进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椅子里,拉开抽屉,翻出稿纸、墨瓶,将毛笔尖蘸得饱饱的。
他抬起头,圆眼镜片后那双小眼睛,目光沉得像块铁秤砣:“贾先生,咱不绕弯子。您白天在茶馆里说的那《明日食单》,我回来这一路,心里头跟开了锅似的,翻腾得厉害。”
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昏黄的灯光下晃了晃:“千字——三角大洋。您掂量掂量,这个数,成不成?”
贾玉振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这年月,他是知道的。北平城里那些名校的教授老爷们,一个月下来,也不过三四十块大洋。
千字三角?若是每日能写上三千字,便是近一块钱,一个月下来,竟能赶上一位小学教员的嚼谷了!
可他脸上却像是结了层薄冰,纹丝不动,只微微点了点头:“王编辑厚意,学生心领。只是……”
“嫌少?”王墨水眉头一拧,胖手“啪”地拍在稿纸堆上,震起一片微尘,“我的贾先生哟,您可知道眼下这北平城的行情?
一等一的名家,千字不过五角;二等,三角;那些不入流的,能给一角就算发善心了!
您初出茅庐,我老王给这个数——”他又固执地竖起那三根手指,“已是破了祖宗成法了!”
贾玉振却缓缓摇头:“非是嫌少。学生愚钝,只想问一句:这钱……报社打算从哪儿赚回来?”
王墨水张着嘴,愣住了。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贾玉振,盯了半晌,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开始有点干,后来却带上了点别的意味,笑着笑着,眼眶竟微微发了红。
他摘下眼镜,撩起油腻的袖口,慢慢地、一遍遍地擦着镜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贾先生……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这儿跟我打哑谜呢?”
他抬手,指向窗外那片灰扑扑、仿佛永远也亮不起来的天:“就这《北平时报》,一天吭哧吭哧印两千份,三成是赊出去的,两成得烂在仓库里喂耗子。
剩下的,订报的都是谁?茶馆、澡堂、衙门办公室!
那些人,谁真会从头到尾读一遍?不过是摆在那儿充个门面!”
他猛地往前一凑,压低了嗓子,那声音像是从肺管子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铁锈味:“我跟您掏心窝子说句实话——报馆,已经三个月没发全薪了!
我王某人那点薪水,拦腰砍了对折!
就这,我为什么还要死乞白赖地登您这些……这些‘梦话’?”
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那双小眼睛,此刻亮得有点骇人:
“就因为您笔底下那‘神仙馒头’、‘娃娃餐’——那是药!”
“治什么的药?”贾玉振问。
“治心肠冻硬了的病!”王墨水的声音有点发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这四九城,人心早就凉透了,冻僵了!
什么亡国论、投降论、及时行乐论……像瘟疫,到处传!
老百姓为什么信这些?
因为他们眼里头,看不见一点儿亮儿!前头是黑的!”
他猛地抓起桌面上几张涂改得乱七八糟的废稿,狠狠摔在地上:
“那我们登什么?登前线天天捷报?那是糊弄鬼!
登才子佳人风花雪月?那是给人灌迷魂汤!
登东家长西家短的市井八卦?那叫躺着等死!
可您的文章不一样——它告诉人,将来,娃娃们能顿顿吃饱,数九寒天也有鲜灵灵的绿菜吃,地里头能亩产千斤!”
他喘着粗气,胖脸上沁出一层油汗,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您说,这话是不是梦?是梦!可人活着,能没个念想吗?
没念想的人,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我这报纸,如今卖的不是新闻,是这点子盼头!
千字三角,贵不贵?真他娘的贵!可我老王买的,是救心的药丸子!”
贾玉振肃然。
直到此刻,他才算真正看明白,眼前这个精于算计、满身油墨味的报人,那层市侩的皮囊下头,跳着的竟是一颗滚烫滚烫的心。
“既然这样,”贾玉振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学生愿写。只是这稿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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