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要加价?”王墨水脸色一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
贾玉振伸出两根手指:“千字,两角。”
“什么?!”王墨水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
“千字两角。”贾玉振一字一顿地重复,“但要立三条规矩。”
王墨水眼睛瞪得溜圆,他活了半辈子,跟形形色色的文人打交道,头一回见到主动往下压价的。“您……您尽管说!”他舌头都有点打结。
“其一,专栏名字,必须用《明日食单》,一字不能改。”
“那是自然!金字招牌,谁敢乱动?”
“其二,每期刊登,必须配上插图。不要西洋那种明暗画法,就要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白描线稿——画刚出锅的炊饼,画喧腾腾的馒头,画娃娃吃饱后的笑脸。”
“这……”王墨水下意识地咂摸了一下嘴,似乎在盘算纸张和画工的成本,牙疼似的咧咧嘴,终究还是把心一横,“行!我想法子!”
“其三,”贾玉振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淬火的针,直直刺过来,“每期报纸的报眉上,加印一行小字:‘此文献给所有相信明天的人’。”
屋子里霎时间静了下来。
静得能听见油灯灯芯轻微的哔剥声,能听见窗外遥远模糊的市井嘈杂。
王墨水张着嘴,保持着那个姿势,半晌没动。
忽然,他抬起手,照着自己胖乎乎的脸颊,狠狠抽了一巴掌!
“啪!”
清脆的响声,在这狭窄凌乱的陋室里,显得格外惊人。
“我王墨水……这十年报纸,真是办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声音哽得厉害,眼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天天拨拉算盘珠子,斤斤计较这几个铜板,把办报的根本……忘得一干二净!”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颤,却异常清晰:“贾先生,您这三条,我应了!不但应,从今儿起,您这专栏带起来的广告收入,我老王分文不取,全换成实实在在的米面!
每旬逢五,就在我们报馆门口支口锅,施粥!名字就叫——‘明日粥棚’!”
贾玉振真正动容了。
他本只想试探这潭水有多深,底下是污泥还是活泉,万万没料到,一石激起的不止是浪,更是对方胸腔里滚烫的血性。
“王先生……”
“叫墨水!”王墨水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抓起毛笔,在稿纸背面唰唰写起合约,“千字两角,三日一结现钱!首期稿子……”
“明日晌午前,必定送到。”贾玉振承诺道。
“好!痛快!”王墨水笔下生风,很快写完。
但他却没急着把合约递过来,而是转过身,佝偻着胖大的身躯,在墙角那座摇摇欲坠的旧报纸堆里,费力地扒拉起来。
窸窸窣窣半天,他扒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打开,里面是些零零碎碎的角子、铜元,还有两张皱得不成样子的一元纸币。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倒在桌上,一枚一枚地数,仔细得像在捡珍珠。
最后数出六角零的,又把那两块银元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下,一并推到贾玉振面前。
“这……算是定金。您别嫌寒碜……报馆账面上,能随时动用的活钱,就这些了。”
贾玉振看着桌上那堆钱。铜元被磨得边缘发亮,不知经过多少双粗糙的手;
角票软塌塌的,带着不知名的污渍;
唯有那两块银元,雪亮亮地刺眼,可边缘布满磕碰的痕迹,仿佛也承载着无数颠沛流离的故事。
“王编辑,这银元……”
“您收好!”王墨水几乎是硬塞进他手里,“您住的那地方,我顺道去瞅过一眼,八面漏风,怎么住人?
拿去,租个像样点的屋子,买床厚实被褥,再添置些纸墨——这钱,不算稿费,算我老王,对您笔下那个‘明天’,投的本钱!”
他紧紧握住贾玉振的手,那手掌厚实、潮湿,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灼热:
“贾先生,从今往后,您这支笔,就是我《北平时报》的脊梁骨!
您写一日,我登一日!哪怕明天这报馆就让那群狗腿子给封了,我王墨水扛着油印机,钻地窖、躲桥洞,也一定给您印出来!”
合约签罢,按上手印,窗外天色已是一片昏沉的蟹壳青。
贾玉振怀揣着那叠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零钱和两块银元,走出这条弥漫着腐朽与希望气味的小巷。
他没急着回芝麻胡同那间破屋,而是先拐进了米铺,称了二斤细白面;
又到杂货店,挑了盏最便宜但灯罩完好的油灯,外加一刀毛边纸。
最后,他在一家旧衣铺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撩开厚重的棉布帘走了进去。
再出来时,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外面,罩了件半旧的深蓝布衫。
布料虽已褪色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挺括地附在身上。
他提着这些新置办的家当往回走。路过街口时,瞥见墙角蜷着个小乞丐,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冻得嘴唇乌紫,身子缩成小小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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