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隔夜的米汤,稀薄地渗进窗纸。贾玉振和衣躺着,土炕余温尚存,他却睁眼到天亮。
耳里还响着昨夜的撞门声、炸雷似的吼、杂沓逃窜的脚步——这些声音在脑壳里打着转,像关不掉的留声机。
他起身,“吱呀”推开木门。寒气劈面而来,胡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几处踩乱的雪泥,像泼脏了的草纸。
“先生醒了。”
瓮声从阶下传来。贾玉振低头,见耿大勇抱着那口鬼头大刀,直接坐在青石阶上。
肩头帽檐结着白霜,竟坐成了个雪人。
刀柄上的布条冻硬了,泛着冰碴子的光。
“耿大哥,你……”贾玉振喉头一紧。
这年月,这般毫不计较的守候,反倒教人不安。
“嘿嘿,不得事。”耿大勇起身,霜屑簌簌地落。他活动肩背,关节“喀吧”作响,像老树枝在风里折。
“在关外,零下三十度的雪窝子也趴过三昼夜,这算个逑。”
他瞅见贾玉振脸色还白着,粗着嗓子道:“先生莫惊。有俺在,那些下三滥近不得十步。”
胡同口传来急促脚步。王墨水提着布袋跑来,圆脸上汗气蒸腾:“玉振兄!送报伙计说你昨夜……”
话噎在喉头——他看见了耿大勇。
好一条关东汉子!身长八尺有余,旧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虬结的筋肉。
满脸络腮胡如钢针倒插,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斜劈至下颌,像是谁用浓墨在脸上狠狠划了一笔。
最骇人是那双眼,眼角布满血丝,瞳孔却亮得瘆人,像雪地里饿了三天的狼。
“这位是……”王墨水喉结滚动。
“耿大勇。”贾玉振道,“昨夜若非他,我已成阶下囚。”
王墨水猛地想起什么,失声道:“可是……可是当年在前门大街单刀劈了七个日本浪人、又在天桥擂台上挑了俄国力士的‘关东刀王’?”
耿大勇脸色黯了黯,摆手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他摩挲着刀柄,那刀长三尺七寸,背厚刃薄,刀身如残月,靠近护手处刻着两个小字——“不屈”。
“俺不是什么刀王。”他声音沉下去,“就是个没了家的溃兵。关外老家……让日本人占了,老娘冻死在逃难路上,媳妇……”他喉头哽住,半晌才道,“跳了松花江。”
院子里静下来。
只有北风刮过屋檐,呜呜地响。
王墨水把布袋放桌上,里头是烧饼酱肉。“先垫补。”他叹口气,“玉振,咱这《明日食单》,是真捅了马蜂窝了。”
“怕了?”贾玉振掰开烧饼。
“怕!怎么不怕!”王墨水声音高了,“我王墨水就是个摇笔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他话头一转,胖脸上却显出狠劲儿,“可我怕归怕,事儿不能停!报还得印!文还得登!”
他转向耿大勇,拱手道:“耿壮士大名,王某早有耳闻。当年您在前门那七刀,砍出了中国人的血性!今日……”
“别提当年。”耿大勇打断他,手指抚过刀身,“这刀,砍过日本人,砍过俄国人,也砍过不长眼的土匪。”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可砍来砍去,砍不出个太平世道。关外照样沦陷,百姓照样挨饿。”
他忽然将刀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直到那天,在茶馆外听见先生念那《明日食单》——‘娃娃餐’、‘四季厨房’……俺才明白,刀砍不出好世道,得靠笔写出来!”
他看向贾玉振,一字一顿:“先生,俺这条命是捡的。往后,您的笔杆子只管写,俺这口刀给您守着。谁想动您,先问它答不答应!”
夜深了,王墨水早已告辞。
报馆后院杂物间里,油灯如豆。
贾玉振伏案写着《四季厨房》的结尾。
窗外北风呼啸,屋里寒气刺骨,他呵着手,笔尖冻得发僵。
忽然,门外传来极低的哼唱声。
调子不成调,断断续续的,像冻裂的溪流。是耿大勇在哼。
贾玉振放下笔,侧耳细听。
那调子悲怆苍凉,像是从冻土深处挖出来的:
“松花江啊……长又长……岸边的麦子……黄又黄……”
哼了两句,停了。
接着是压抑的抽气声。
贾玉振轻轻推开门。
月光下,耿大勇抱着大刀坐在门槛上,脸埋在臂弯里,肩头微微抽动。
这个一刀能劈开鬼子钢盔的汉子,此刻蜷缩得像受伤的兽。
“耿大哥?”
耿大勇猛地抬头,胡乱抹了把脸:“先生……吵着您了?”
“你哼的……是关外的调子?”
耿大勇点点头,眼眶通红:“俺娘以前常哼……哄俺睡觉。”
他喉结滚动,“可俺……就记得这两句了。后面的……全忘了。”
他忽然抓住贾玉振的胳膊,手劲大得惊人,声音发颤:“先生,您说有学问的人,能记下这些调子不?等将来……等将来俺死了,这调子是不是就……就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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