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渔夫的小船在晨雾里靠了岸。他指着远处那栋尖顶灰砖建筑,对贾玉振低声道:“那就是圣十字收容所。俺只能送到这儿了,带着娃,好自为之。”说完,收起贾玉振身上仅存的几块大洋作酬劳,撑船消失在河湾。
贾玉振抱着仍在熟睡的孩子,踉跄走向那建筑。高耸铁门紧闭,门口挤着上百面黄肌瘦、眼神木然的难民。
空气里弥漫的绝望,比河风更刺骨。
大门旁开个小窗,一个戴眼镜、穿旧西装的管事探出头,用冰凉的调子喊:“登记!姓名,籍贯,职业,有无特长!知识分子、技术工人优先!老弱妇孺……后头排队!”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拼命前挤,有人哀声苦求。
贾玉振看着怀里孩子脏污的小脸,一咬牙挤到前头。
“贾玉振,北平人,中学教员,会写文章。”他尽量让声儿稳当。
管事抬眼打量他,目光在那身还算体面(虽湿透破烂)的长衫上停了停,又瞅瞅他怀里的娃,皱皱眉:“孩子咋回事?”
“路上捡的,没爹娘。”贾玉振简答。
管事在本子上划了道,递出两个木牌:“进去。西区第三棚。记着这儿规矩,按价值分吃食药品。这孩子……算你担着。”
“价值?”贾玉振心一沉,没作声,接过木牌,抱孩子从那扇只为他裂开条缝的铁门挤进去。
门里是另个世界。院子大,却被割成不同区域。东边是几排齐整些的砖房,隐约传来读书交谈声;
西边则是破帆布、芦苇席胡乱搭的窝棚区,污水横流,挤满眼神空洞的老弱妇孺。
一个穿黑神父袍、戴金丝眼镜、约五十岁的外国男人站在院中,正是史密斯神父。
他拿个笔记本,对身旁助手带口音吩咐:“……药品先紧东区,他们是国家希望。西区……发点止疼草药粉吧。”
贾玉振被杂役引到西区第三棚。只是个低矮漏风的草棚,里头已蜷着十几个面无人色的难民。
他把孩子放角落草堆,用身子替他挡寒风。
傍晚发饭。东区的人能领碗稀粥加个杂面馍。西区,只有小半碗照见人影的米汤。
一个老人颤巍巍没端稳,碗砸地上,汤洒了,老人趴地上用手刮那混泥的浆水,发出牲口似的呜咽。
贾玉振看着手里那碗浑汤,再瞅怀里饿醒后眼巴巴望他的孩子,一股悲愤顶到喉头。
他把自己的碗递到孩子嘴边。
“叔……你不吃?”孩子怯生生问。
“叔不饿。”贾玉振挤个笑,胃却饿得抽筋。
夜深,孩子在他怀里睡了。棚外寒风呼号,夹着压低的咳和梦魇呓语。
贾玉振毫无睡意,借远处东区窗缝透的微光,摸出怀里水浸的稿纸和半截铅笔头。
他望着眼前这人间地狱,想起牺牲的林伯庸、耿大勇,想起下落不明的陈山、杨秀芹,想起老渔夫说的“价值”,想起泼在地上的那碗汤……所有情绪像岩浆在胸里翻涌。
他不再描画那遥远的“将来”。他开始记录这血淋淋的“眼下”。
笔尖在糙纸上颤着划:
《圣十字的阶梯》
——写给按“价值”划分的收容所
一级阶梯,隔着天堂与泥潭。
东区的窗,透出知识的微光;
西区的棚,漏下死亡的严寒。
那碗打翻的米汤里,
映照着山河的破碎。
谁说生命可以称量?
用知识的尺,用出身的砣?
那趴在泥土里舔舐的老人,
他也曾有过,
顶天立地的脊梁!
……
他写下这些诗句,泪糊了视线。这不再是《明日食单》里充满盼头的畅想,是蘸着血泪的嘶喊。
第二天,孩子哭声引来个特别的女人。她二十五六岁,穿洗白了的蓝布旗袍,外套不合身的旧棉袄,面容清秀却凝着化不开的哀戚。手里拿炭笔和速写本。
“我叫苏婉清。”她蹲下查了查孩子情况,从怀里掏出小块油纸包的饼干递过去。“他有些烧,许是吓着又着凉。”
贾玉振感激望她。苏婉清的目光却落在他膝头写满诗句的稿纸上。她拿起那纸,轻声念起来。
念着念着,她肩头微微发抖,泪无声滑落。
“写得太真了……太疼了……”她抬泪眼,“我一直在画这儿的人,想记住他们样貌。可我的画,抓不住这种……撕魂的痛。”
她翻开自己的速写本。贾玉振看到一幅幅惊心的素描:蜷角落等死的老人,望天发呆的妇人,还有……一堆草席盖着的小尸首。
“这是……?”贾玉振喉咙发紧。
“孤儿院那边。”苏婉清声平静得骇人,“昨晚上,冻死七个。神父说,资源有限,得先保‘有价值’的命。”
她指其中一幅,“这女娃,叫小梅花,前儿还问我,啥时能吃上《明日食单》里的白面馍。”
贾玉振如遭雷劈!他笔下的光明景,和眼前这吃人世道成了最尖利的讽刺!
他猛抓住苏婉清的手:“你说啥?你……你知道《明日食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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