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所后墙那个破洞,通往一条堆满腐臭垃圾、污水横流的窄巷。
苏婉清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令人惊异,她一手拉着贾玉振,一手护着怀里那个被他称为小希望的孩子,在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巷道里快速穿行,脚步轻捷无声,巧妙地避开所有主要通道,将身后收容所方向的喧嚣、警笛与零星枪声远远甩开。
直到奔出近二里地,确认暂时摆脱了追兵,三人才在一座半坍塌的废弃砖窑里停下。
贾玉振靠着冰冷刺骨的窑壁剧烈喘息,肺叶火辣辣地疼,怀中的孩子被刚才的狂奔和枪声吓得瑟瑟发抖,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们不能停太久。”苏婉清脸色苍白,胸口起伏,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她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们很快就会全城大搜捕。
我知道怎么混上南下的难民火车——不是客站,是西货场那边,有装运难民的闷罐车,检查相对松懈。”
贾玉振低头看向怀中,陈山牺牲前塞给他的那枚染血的八路军臂章,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却依然滚烫。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苏小姐……谢谢你。又连累你陷入这样的险境。”
苏婉清摇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小希望惊惶却强装镇定的小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是连累。从你写下《安家记》第一篇,我从南京追到北平又到这里,我们就已经是在做同一件事了——用不同的方式,记录这个时代的真相,然后……反抗。”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敬意:“陈山大哥……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贾玉振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涌起无尽的酸楚,却也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血脉里奔涌。
他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处掏出那支几乎要磨秃的短铅笔头和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皱巴巴稿纸,借着砖窑缝隙透入的惨淡微光,不顾手指的颤抖,飞快地写下:
《英雄》
——悼陈山
他没有铜像,没有墓碑,
只有黄河水记得他最后的咆哮。
他用脊梁,挡住了射向明天的子弹,
他用热血,浇灌了绝望的土地。
英雄倒下,不是为了死亡,
而是为了让更多不愿做奴隶的人,
从血泊中站起,站成一片——
永不倒下的,中国森林!
写罢,他仔细地将这张薄薄的纸折好,与陈山那枚染血的臂章紧紧贴放在一起,重新藏入最贴近心口的内袋。那纸片和布章,仿佛有千钧之重。
当天深夜,在苏婉清的带领下,他们果然成功混入了西货场外围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动、绝望而混乱的难民队伍。这里比收容所更加触目惊心。
成千上万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的人们,在刺刀和皮鞭的驱赶下,像沙丁鱼一样拼命涌向几列锈迹斑斑、如同钢铁棺材般的闷罐车厢。
哭喊、哀嚎、咒骂、维持秩序的呵斥与鞭打声、孩子尖锐的啼哭……所有声音混成一锅沸腾的绝望。
贾玉振和苏婉清用污泥和炭灰仔细涂脏了脸和脖子,裹紧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旧衣服,苏婉清甚至巧妙地用破布改变了发式和肩背轮廓。
贾玉振将小希望紧紧护在身前,用宽大的破衣裹住她小小的身体,三人低着头,随着疯狂的人流拼命往前挤、往前涌。
终于,在被挤得几乎窒息、肋骨生疼之后,他们随着一股人浪,跌入了一个黑暗、拥挤、空气污浊到令人作呕的车厢。
这里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们像货物一样被塞进来,只能蜷缩着,彼此身体叠靠在一起,汗臭、体味、血腥、还有便溺的气息混合成一种足以令人昏厥的毒气。
车厢的铁门被从外面“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并传来上锁的声音,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也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孩子们压抑的、渐渐微弱的哭声。
火车在漫长的黑夜中隆隆前行,每一次颠簸都引起一片痛苦的呻吟和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夜,天色微亮,一丝冰冷的、灰蓝色的曙光从车厢顶部狭窄的缝隙透入,勉强照亮了这人间地狱的一角。
贾玉振看到对面,一个骨瘦如柴、双眼深陷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看起来比小希望还小的婴儿。
那婴儿因为饥饿、寒冷和缺氧,哭声越来越微弱,小脸呈现出不祥的青紫色。
妇女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徒劳地试图用自己干瘪的乳房安抚孩子,却挤不出一滴乳汁,只有绝望的眼泪无声滑落。
小希望依偎在贾玉振怀里,悄悄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仰起脏兮兮的小脸,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贾叔叔……那个小弟弟……要死了吗?”
贾玉振的心被狠狠揪紧了。
他摸索着,从苏婉清之前悄悄塞给他的一个小布包里,掏出仅剩的半块已经发硬的杂粮饼,隔着拥挤的人群,艰难地递了过去:“给……给孩子……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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