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沙那片仍在暗夜里冒烟的焦土,贾玉振、苏婉清牵着小希望,继续向西跋涉。
每个人的脚步,都比身体更沉重。
那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房屋,更是一种对“后方”最后的幻想。
他们混在更加庞大、也更加绝望的南逃洪流中,衣衫褴褛,面色枯槁,唯有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过的、不肯熄灭的微光。
路途愈发非人。日军的侦察机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时常毫无征兆地俯冲而下,机枪扫射将仓皇的队伍撕开一道道血口。
饥饿、疾病、疲惫是比子弹更无情的杀手。
路边倒毙的尸体无人掩埋,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渐渐腐烂,乌鸦成群盘旋。
小希望被贾玉振紧紧抱在怀里,用破布蒙着眼睛,但空气中死亡的气息和周围的惨状,依旧无可避免地侵蚀着孩子幼小的心灵。
苏婉清不再哭泣,她只是用那双因长期使用炭笔而染黑的手指,更加用力地、近乎偏执地在素描本上记录着,仿佛这是对抗虚无与遗忘的唯一方式。
支撑他们的,是怀中那几页被体温焐热的、染着血渍与烟痕的诗稿,以及地图上那个越来越近的名字——重庆。
当那座依山而建、在冬末春初特有的浓白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城市轮廓,终于如同海市蜃楼般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贾玉振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茫然。
到了?这座被无数人视为最后堡垒的“战时陪都”,真的能成为漂泊的终点、希望的彼岸吗?
通过城外重重关卡近乎严苛的盘查——搜身、讯问、查看少得可怜的“身份证明”(周慕云托秦墨川转交的、已模糊不清的介绍信),他们终于踉跄着踏入了市区。
与武汉那种浮华而焦虑的“孤岛”气息截然不同,重庆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更加原始、粗粝、混乱却又异常坚韧的生命力。
陡峭的坡坎、蜿蜒的石阶两旁,是密密麻麻、依山就势用竹木捆绑搭建的吊脚楼,层层叠叠,摇摇欲坠又顽强屹立。
巨大的防空洞入口如同蛰伏山体的巨兽之口,随处可见提着简单行李、面色疲惫却麻木地等待解除警报的市民。
空气中弥漫着嘉陵江的湿气、煤烟、廉价烟草、汗臭,还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属于底层生存的喧嚣与躁动。
他们按照周慕云信中提及的备用联络方式,在七星岗附近一个名叫“临江阁”的简陋大杂院暂时安顿下来。
这里挤满了天南海北逃难而来的文化人、失学青年、小职员和他们的家眷,房间狭窄阴暗,楼道里永远飘着煤球炉子的烟气和孩子哭闹声,
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暂时遮风挡雨、不必时刻警惕追兵与炸弹的屋顶。房租是预付的——用的是周慕云辗转托人捎来的最后一点钱。
稍得喘息,贾玉振便开始尝试重新连接那几乎断裂的文化血脉。
他首先设法找到了已先期抵达重庆、在一所临时中学勉力维持的陶行之先生。
陶先生清瘦了许多,但眼神依旧清亮。
在堆满作业本和救济物资清单的陋室里,他紧紧握住贾玉振的手,声音哽咽:
“玉振!苍天有眼,你们到底还是闯过来了!这一路……不敢细想啊!”
他打量着贾玉振明显凹陷的脸颊和过早染霜的鬓角,又看看安静跟在苏婉清身边、眼神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惊惶与早熟的小希望,长长叹息,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重庆虽非净土,但八方英萃汇聚于此,正是需要你这样的真声音、真血性的时候!
你的《问河》,还有关于长沙的诗……已有同道私下传抄,都说字字泣血,是真文章!”
在陶先生的引荐下,贾玉振开始小心翼翼地涉足重庆纷繁复杂的文化圈。
他参加了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的茶话会、座谈会,见到了许多如雷贯耳的人物:激昂挥斥的郭沫若,敦厚务实的老舍,还有更多或热情或矜持、或真诚或世故的面孔。
他沉默地听着,观察着,感受着这个庞大文化阵营内部涌动的不同思潮与暗流。
在一次关于“抗战文艺的现实主义道路”的小型讨论会后,一个身材不高、穿着半旧灰布长衫、目光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主动走到了独自坐在角落的贾玉振面前。
“贾玉振先生?”他伸出手,握手有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我是胡风。”
胡风!《七月》杂志的主编,以犀利深刻的文艺评论和倡导“主观战斗精神”而闻名,在青年作者中拥有巨大影响力,同时也因其不妥协的姿态而备受争议的人物。
“胡先生,久仰。”贾玉振连忙起身。
“你那篇《问河》,我在《大江报》上读过。”胡风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玉振,“还有陶先生私下传阅的《焚城》片段……好!写得好!不是一般的好!”
他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激情,“我们现在满坑满谷的‘抗战文艺’,太多是闭门造车、无病呻吟的八股,是纸糊的灯笼,看着亮堂,一戳就破,见不得真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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