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日子,是在尖锐的空袭警报与沉闷的爆炸声中,硬生生挤出缝隙的。缺衣少食,物价飞涨,死亡的阴影时近时远。
然而,在这沉甸甸的灰暗底色上,寻常人家的烟火气和读书人苦中寻乐的能耐,却像从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蕨草,给这座雾都添了几分让人鼻酸又含笑的、倔强的活气。
贾玉振栖身的“临江阁”大杂院,本身就是一台永不落幕的市井大戏。
房东何三姐,是个年近四十、身板丰腴、嗓门能穿透三层楼板的本地女人。
她最大的癖好,就是每日午后在天井那口青石水缸边,抡着大木盆捶打衣物,同时用她那抑扬顿挫、活色生香的重庆话,进行“临江阁每日新闻广播”兼辛辣时局点评。
“哎呦!张先生,你那件长衫嘛,补丁都要打到天上切(去)喽!省那几个钱做啥子?
留着买棺材板板嘛?不如割半斤肉,给细娃儿打打牙祭实在!”
她一边奋力搓洗床单,水花四溅,一边朝二楼喊话。
隔壁窗户推开,李太太探出憔悴的脸,怀里娃娃哭得撕心裂肺。
何三姐立刻调转“枪口”,嗓门却软和下来:“李太太,你屋头细娃儿哭得造孽,是不是又没得米下锅了?
莫焦!我灶头还煨得有半钵红苕稀饭,等哈喊幺儿给你端上来!
大人可以饿,细娃儿饿不得!”
“三姐,外头有啥新鲜事没得?”楼下裁缝铺的王师傅边踩缝纫机边问。
何三姐立刻来了精神,压低些声音,却依然能让全院听见:“新鲜事?嘿!昨儿个小什字那边,两个报童为抢卖《中央日报》和《新华日报》的地盘,打得跟乌眼鸡一样!
最后还是个卖‘麻糖’的老汉吼一声‘日本人的飞机要来喽!’,两个崽儿才撒腿跑喽!这些小崽儿,硬是火气旺,跟他们卖的报纸一样!”
贾玉振起初对这毫无隐私可言的“现场直播”颇不习惯,后来竟慢慢听出了滋味。
这既是观察重庆底层百态的绝佳窗口,也是一种在巨大压力下,生命力顽强迸发的奇观。
何三姐对贾玉振这位“写书的先生”格外敬重几分,主因是他总能按时缴纳那点微薄租金,且人看着斯文落魄,眼神却清正,偶尔还能塞给饿得眼巴巴的小希望一两颗在重庆堪称奢侈品的“糖球”。
生活窘事,更是一出接一出的悲喜剧。
某天,苏婉清兴冲冲从黑市回来,举着个油纸小包,脸上难得有光,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玉振!小希望!快看!我排了快一个时辰队,挤掉半条命,抢到——肉了!”她声音压着兴奋的颤抖。
肉!这个字眼在常年不见油腥的“临江阁”无异于惊雷。
贾玉振和小希望立刻围拢过来,眼睛发亮。
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赫然是小半斤颜色暗黄、肥膘占了大半、还带着星星点点未刮净毛根的猪皮。
“这……婉清,这……咋个吃法?”贾玉振有点傻眼,他在北平也好,逃亡路上也好,对烹饪之道实在生疏。
苏婉清却信心满满,脸颊因兴奋泛起微红:“我看隔壁王太太家就是这么弄的!她说能熬出猪油,油炒菜香得很!剩下的油渣还能当零嘴,或者剁碎了包饺子!”
于是,那晚“临江阁”三楼贾玉振的小隔间里,飘出一股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焦糊的怪味。
贾玉振和苏婉清围着那个借来的小炭炉和破铁锅,手忙脚乱。
猪皮在锅里滋滋作响,却没有想象中化出清亮油脂,而是迅速蜷缩、变黑、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焦臭。
最终,锅里只剩下十几块黑黢黢、硬邦邦、咬上去堪比石子的“不明物体”。
小希望眼巴巴等了半天,拿起一块最小的放进嘴里,只咬了一下,整张小脸立刻皱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懂事地没有吐出来,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贾玉振和苏婉清。
贾玉振和苏婉清面面相觑,看着锅里那堆“战利品”,再看看小希望委屈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尴尬,最后忍不住同时苦笑起来。
这顿期盼已久的“荤腥”,最终以三人就着白开水啃硬馒头告终。
那堆油渣,被何三姐看见后,足足嘲笑了三天,并拍着丰腴的胸脯保证,改日亲自示范如何将猪皮炮制成美味的“假鱼肚”。
此事成了“临江阁”流传甚广的一桩笑谈,却也透着说不出的心酸。
文化圈里的乐子,带着另一种知识分子的窘迫与豁达。
胡风先生对贾玉振的创作极为看重,视其为《七月》杂志抵抗虚伪文风的重要力量。但这人性子急,催起稿来如同催命。
一回,贾玉振刚刚完成《未来之书·交通篇》的初稿,正对着满纸涂改痕迹反复推敲字句,胡风竟亲自寻到了这蜗居的“临江阁”。
他熟门熟路爬上吱呀作响的木梯,推开贾玉振的房门,如同一阵裹挟着烟味和急切气息的风。
“玉振!稿子!《七月》下期就等你这篇‘交通畅想’压轴了!印刷所那边催得紧,读者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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