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试遍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求遍了可能认识的人,甚至厚着脸皮去求陶行之、胡风帮忙打听门路,但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无奈叹息,要么是令人绝望的“没有床位”、“没有特效药”。
眼睁睁看着这个从废墟中被救出、一路相依为命、早已视如己出的孩子,生命的光辉在病魔的侵袭下一点点黯淡,而自己却束手无策,这种无力感和恐惧,比任何敌人的刺刀和炸弹都更加残忍,更加摧人心肝。
“要是……要是还在北平……要是没有打仗……”
苏婉清终于崩溃,伏在床边压抑地痛哭,“她还是个孩子……她有什么罪……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她……”
贾玉振双目赤红,嘴唇咬出了血。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叠诗稿——那是他最近正在整理、准备交给胡风的《未来之书·医卫篇》草稿,里面描绘着未来人人享有医疗保障、孩童健康成长的蓝图。
此刻,这精美的蓝图与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形成了最尖锐、最讽刺的对比。
他发疯似的冲出“临江阁”,在昏暗陡峭的街巷里狂奔,逢人便问,见店便求,甚至不顾尊严地向看起来像官员模样的人哀求,试图找到一丝救命的希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冷漠的摇头、同情的叹息,以及战时重庆街头司空见惯的、对个体苦难的麻木。
就在贾玉振几乎绝望,准备硬闯一家教会医院时,他在医院外昏暗的路灯下,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在“潇湘馆”前邀约他品茗的张伯钧,张委员的随从。
那随从显然认出了贾玉振,见他形容枯槁、神情癫狂,略一迟疑,上前低声道:“贾先生?您这是……”
贾玉振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小希望的病情和自己的困境。
随从听完,面露难色,沉吟片刻,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贾先生,我家委员……或许能帮上点忙。
委员素来爱才,尤其欣赏贾先生这样的青年俊彦。前次邀约,实是诚意。只是……”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委员近日公务繁忙,心绪欠佳,若有些能解忧消闷、鼓舞民心、基调昂扬向上的锦绣文章时时拜读,或能稍展愁眉,对贾先生之事,自然也更为上心……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赤裸裸的交易!用迎合的、粉饰的“锦绣文章”,来换取救命的医疗资源!
贾玉振瞬间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他想起胡风的警告,想起自己一路坚持的“真实”与“风骨”,想起周砚农葬身火海前的绝唱……现在,要他为了救小希望,去写那些歌功颂德、涂抹脂粉的违心之言吗?
“那孩子……怕是拖不过今晚了……”随从似乎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某种残酷的“提醒”。
贾玉振僵在原地,灵魂仿佛被撕成两半。
一边是小希望灰败的小脸和微弱的呼吸,一边是自己视若生命的创作原则与文人良知。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临江阁”的。走上楼梯时,双腿如同灌铅。
隔间里,苏婉清抱着小希望,已经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耸动。
小希望似乎醒着,眼睛半阖,望着门口,看到贾玉振,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贾玉振走到床边,缓缓跪下,握住小希望另一只冰凉的小手。
他看着孩子清澈却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看着苏婉清绝望的面容,又想起随从那句“基调昂扬向上”……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决绝。
他松开小希望的手,走到那张堆满书籍稿纸的小桌前,颤抖着手,铺开一张白纸,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上,颤抖着,却久久无法落下。
墨汁凝聚,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污迹,像一滴黑色的泪。
“写啊……玉振……救孩子……”苏婉清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泣血的哀求。
贾玉振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压抑的呜咽,笔尖终于落下,写下标题:《颂·雾都之光》。字迹歪斜,力透纸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也仿佛在承受千钧的耻辱。
然而,就在他准备写下第一个粉饰的句子时——
“贾……叔叔……”
床上传来小希望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贾玉振和苏婉清同时浑身一震,扑到床边。
小希望似乎回光返照,眼睛比刚才亮了一些,她看着贾玉振,又看看桌上那张写了标题的纸,小脸上露出一个虚弱到极致、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笑容。
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指向桌上那叠《未来之书·医卫篇》的草稿,那是贾玉振方才慌乱中扔在那里的。
“希望……不看……那个……”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仿佛用尽力气,“希望……要看……贾叔叔……写的‘真的’……医院……和……‘娃娃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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