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玉振那番“听从良知和同胞呼声”的回应,经由陶行之悄然传递出去后,如同在暗流涌动的湖面又投下了一颗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在特定的圈层内引发了更深层次的涟漪。
官方明面上的抨击似乎暂时偃旗息鼓,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虽未撤离,却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咄咄逼人。一种微妙的、僵持般的平静笼罩下来。
然而,贾玉振深知,这平静之下,是《血色百年》与《警示录》所引爆的思想冲击波,正在以他无法完全掌控的方式,向着更广阔的空间扩散。
最先传来回响的,是来自前线那低沉而悲壮的和鸣。
苏婉清带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一位左臂空荡荡、脸色黝黑、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年轻军官,他姓李,是刚从鄂西会战战场上负伤下来的补充团连长。
李连长没有太多寒暄,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页被鲜血浸透、字迹已然模糊晕染的纸张,正是《警示录》的残篇。
“贾先生,”李连长的声音沙哑,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硝烟与尘土气息,“这册子,是咱们团副官弄来的,不多,就几本。咱们连分到了一本,兄弟们……轮着看。”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泛起血丝。
“打最后那场阻击战前,鬼子的炮火猛得邪乎。咱们连伤亡很大,蹲在战壕里,听着外面鬼哭狼嚎,新兵蛋子脸都白了。
那时候,咱们王排长,就是怀里揣着这本《警示录》的排长,他把兄弟们聚到一块儿,就着炮弹坑里那点光,念了里面那段……那段关于台湾娃娃忘了祖宗的话。”
李连长的声音哽咽了:“王排长说……‘弟兄们,都听真了!贾先生书上写的,不是吓唬人!
咱们今天要是守不住,往后,咱的娃,就得管鬼子叫爹!咱的坟,都没人给上香!咱死了,都没脸见祖宗!’”
“后来……后来冲锋号响了,王排长第一个跳出战壕,他喊的是‘为了子孙不绝种!杀——!’……”
李连长说不下去了,他用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那几页染血的纸,指节发白,巨大的悲痛与力量在他沉默的躯体里奔涌。
贾玉振和苏婉清静静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他们仿佛看到了那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年轻的排长如何用这血写的文字,点燃了士兵们胸腔里最后、也是最原始的斗志。
他的文字,不再是纸面上的墨迹,已然化作了阵前擂响的战鼓,化作了战士们以血肉之躯铸就的、对抗《血色百年》命运的悲壮屏障。
“这册子,比枪炮还厉害……”李连长最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贾玉振,“贾先生,请您……一定要写下去!前线的弟兄们,需要这个!需要知道自己为啥拼命!”
几乎与此同时,民间的回响也以各种方式反馈回来。
那家曾制作“屋顶种植箱”的王老板,托人悄悄送来一小袋珍贵的金属零件和几句口信:“贾先生,您的话在咱们工人里头传开了!大伙儿都明白了,多车一个零件,多流一滴汗,不光是挣口饭吃,更是给咱们自己、给娃们挣未来!这点东西不成敬意,您留着,或许有用。”
一些流亡到重庆的东北、华北学生,自发组织了小型的“读书践悟会”,他们不仅学习《警示录》,更将贾玉振早期《安家记》中关于社区互助、生产自救的理念付诸实践,在江边开垦小块荒地,互相传授简单的医护知识,模拟着在艰难环境中如何“安家”。
他们将活动记录悄悄送到贾玉振手中,那稚嫩而认真的笔迹,充满了在绝望土壤中萌发出的实践勇气。
甚至,在当局内部,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一位在资源委员会任职、曾与贾玉振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技术官员,在一次偶然的街头相遇时,趁着四周无人,快速而低声地对贾玉振说了一句:“贾先生,您的书,我拜读了。……战后重建,路在何方,您指出了要害。”
随即匆匆离去。这简短的话语,暗示着在体制的缝隙中,亦有人在进行着痛苦的思考。
所有这些来自不同方向的信息,汇聚到贾玉振的阁楼里,让他更加清晰地把握到了自己笔锋所向的力量源泉和历史坐标。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孤独的呐喊者,他的声音,已经与前线将士的热血、与底层民众的求生意志、与部分有识之士的内在反思,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他开始着手创作《绝望之花》系列的终章,也是承前启后的关键一篇——《破晓的代价》。
在这篇文章中,他首先以李连长和王排长的故事开篇,将《血色百年》所描绘的抽象恐惧,与前线具体的、惨烈的牺牲直接挂钩。他写道:
“……《血色百年》并非虚言,它描绘的深渊,真实地悬于我们头顶。
而将其阻隔在现实之外的,不是别的,正是此刻前方将士以血肉之躯筑起的堤坝,是每一位王排长在跃出战壕前那一声‘为了不绝种’的怒吼!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