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风,比重庆的雾气更硬,像无数把小刀,刮着人的脸。
《北平时报》副刊“旧文新读”栏目刊出第三天,王墨水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报社。
编辑室里冷得像冰窖。煤球炉子还没生旺,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照着炉膛口。
他搓着手坐到桌前,开始拆阅读者来信——这是“旧文新读”开辟后新设的环节。
大多数信件平平无奇,有赞赏文笔的,有探讨文中某个典故出处的,也有质疑某个字句释义的。
这都是预料之中的反应。但当他拆开第三封信时,动作顿住了。
信纸是普通的毛边纸,字迹却异常工整,用的是小楷,一笔一划都透着功力。信的内容,是对他评注文天祥《正气歌》那段话的“请教”。
“编辑先生大鉴:拜读贵栏《旧文新读·正气歌篇》,获益良多。尤对先生评注中‘地火仍在运行’、‘草木蔓发之必然’等语,深有共鸣。窃以为,此非仅评古人,实有寄寓今世之深意。
然有一处不明:先生言‘复苏之景,乃无数志士以气血浇灌而出之必然’,敢问在此冰雪覆盖之时,志士气血,当如何‘浇灌’?
又‘浇灌’于何处,方可不负热血,得见春回?冒昧求教,盼复。读者‘寒松’敬上。”
王墨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边缘。他反复读了三遍。
这不是普通的读者来信。
没有询问具体字词,没有探讨文学技巧,而是直接抓住了他隐藏在评注下的核心隐喻,并提出了一个实质性的、关乎行动路径的问题——“如何做”。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内襟口袋。
心头那份连日来的孤寂与紧绷,似乎被这封信撬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北平城里,还有这样的人。
他们读懂了,他们在思考,他们在寻找同伴。
整整一天,王墨水处理完日常编务,脑子里都在盘旋如何回复。
不能太直白,那等于自投罗网。也不能太隐晦,否则对方可能无法领会。
必须像他的栏目一样,表面是谈古,内里是论今;表面是解惑,内里是指路。
傍晚时分,他锁好编辑室的门,紧了紧旧棉袍的领子,走向报社后街那家他常去的旧书店——“墨缘斋”。
书店门脸很小,檐下挂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匾。
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店主是个五十多岁、戴圆框眼镜的干瘦老头,正就着油灯修补一本线装书。
“顾老板。”王墨水打了声招呼,目光在拥挤的书架间扫过。
老顾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王编辑来了?今天到的《古今图书集成》散册,在里间桌上,您自己看。”
王墨水点点头,掀开蓝布门帘,走进不足十平米的内间。
这里堆满了未整理的旧书和碑帖拓片,光线更暗。桌上果然摊着几册泛黄的古籍。
他没有立刻去翻书,而是静静站了片刻,听着外间老顾窸窸窣窣的修补声,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北平黄昏时分特有的、带着萧条意味的市声。
然后,他从内襟口袋取出那封“寒松”的来信,轻轻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又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拿出自己下午斟酌许久写好的回信草稿,压在古籍散册下面。
做完这些,他随手翻动了几页《古今图书集成》,这才掀帘出去。
“顾老板,那几册品相一般,我先不要了。”他声音平常。
老顾头也没抬,“嗯”了一声,手里的镊子夹着一片极薄的棉纸,正小心地粘补书页的破损处。
王墨水走出书店。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街灯稀疏,光线昏黄。
他沿着墙根的阴影慢慢走着,直到转过两个街角,在一家卖卤煮的小摊前停下,要了一碗,坐在条凳上慢慢吃。
热汤下肚,驱散了寒气。他一边吃,一边用余光观察着来路。
约莫一炷香后,一个穿着半旧棉袍、提着几包药材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过书店门口,很快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
是老顾。
王墨水收回目光,心放了下来。老顾是他的单线联系人,真实身份他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他只需要把信号和材料放在约定的地方,老顾自然会取走,并判断哪些信息需要上报,哪些需要反馈,哪些需要采取进一步行动。
那封“寒松”的来信,就是他抛出的第一块试探的石头。
他想知道,组织上对他在报纸上这种“文火慢炖”式的斗争方式,持何种态度;也想通过组织,寻找像“寒松”这样的、散落在北平各处的“沉默共鸣者”。
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放下碗和钱,起身没入更深的夜色中。
同一片夜空下,重庆七星岗希望基金夜校的大教室里,灯火通明。
长条课桌拼成的大方桌上,账本、单据、表格堆得老高,炭火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将满室的人影映得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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