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水的手颤抖起来。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铅笔头,又抓过一张裁成细条的烟盒纸,就着收音机面板微弱的光,快速记录:
“雨声乱——烽烟远——江山——万里——入眼帘——”
字写得歪斜,有些词听不清,他就凭感觉补上。
铅笔芯太短,握得指节发白。
写到“爱你一万年,不只是一句誓言”时,他忽然停住,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凹痕。
窗外的北平,沦陷第六年。宵禁的街道死寂,只有日本宪兵巡逻队的皮靴声,规律得像丧钟。
远处,紫禁城的轮廓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王墨水深吸一口气,继续写。他把整首歌的歌词尽可能记全,然后小心地将纸条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一支掏空了烟丝的“老刀牌”烟卷里。
明天,这截烟卷会夹在《北平时报》分类广告的稿纸中,送到排字房。
负责广告版的工友是老顾发展的下线,他会在“寻人启事”和“房屋招租”的夹缝里,用最小的字号,排出这些句子。
排成之后,油墨印在粗糙的新闻纸上,墨迹可能晕开,字可能模糊。
但总会有人,在翻阅报纸时,偶然瞥见,心领神会。
歌声还在继续。干扰声忽然变大,盖过了旋律。
王墨水知道,这是日军的干扰台在动作。
他紧张地调整微调旋钮,寻找那个即将跳变的频率。
几秒后,歌声重新清晰起来,电台显然启用了备频。
王墨水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听着,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听着林小姐用英文重复介绍,听着节目进入下一段音乐。
然后,他关掉了收音机。
阁楼陷入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远处,隐隐的、不知是火车还是炮声的闷响。
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才轻声说,像是对某个看不见的人:
“玉振兄……你这声,总算传回来了。”
同一时间,上海法租界,霞飞路一家咖啡馆二楼。
留声机在唱。
不是电台,是唱片,百代公司三天前刚在上海秘密上架的《山城情笺》。
唱针划过黑胶纹路,贾玉振的声音在充满咖啡香和低声细语的空间里流淌:
“为你写诗,为你守护,为你做不可能的事……”
靠窗的卡座,三个女学生围坐着,面前的白瓷咖啡杯早已凉透。
她们低着头,其中一个短发女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着,跟着旋律无声地动嘴唇。
角落里,两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在谈生意,话语声在歌声里时断时续。
靠近楼梯的位置,一个戴金丝眼镜、穿长衫的老先生独自看报,报纸举得很高,遮住了脸。
楼梯响起皮靴声。
四个日本宪兵走上楼,领头的曹长扫视了一圈。
咖啡馆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留声机的歌声,显得格外突兀。
曹长的目光落在留声机上,又扫过那几个女学生。
女学生们低下头,身体微微发僵。
吧台后的老板是个白俄人,连忙上前,用生硬的日语解释:“太君,这是……新到的音乐,客人们喜欢……”
曹长没理他,径直走向留声机。
他站在那台黄铜喇叭花前,听着里面传出的中文歌声。
歌词他大半听不懂,但旋律是温和的,忧伤的,和皇军军歌的激昂截然不同。
他听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下楼。其余宪兵跟上。
皮靴声远去。
咖啡馆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想过去关掉留声机。
“别关。”角落看报的老先生忽然开口,报纸放下来,露出一张清癯的脸,“让它唱完。”
老板愣了愣,点点头。
歌声继续:“……如果你听见这笨拙的句子,那是我的心事,在纸上走失。”
那个划桌面的女学生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
她看向同伴,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听见了吗?重庆……还在唱歌。”
八时二十分,鄂西前线,某连隐蔽部
缴获的日军九四式六灯收音机摆在弹药箱上,天线用铁丝勉强接长,伸到隐蔽部外。
围着它的十几个士兵,脏污的脸上,眼睛在昏暗的马灯光里格外亮。
歌声从劣质的扬声器里传出来,混杂着前线永远的背景音——遥远的炮击闷响,风声,虫鸣。
“……笔墨为桨诗为帆,要共你渡这劫难……”
一个年轻的士兵忽然抬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把眼睛。
他旁边年纪大些的班长,伸出粗糙的手,按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
所有人都沉默地听着。没有平时听广播时的议论,没有哄笑,甚至没有叹息。
只有一种沉重的、几乎凝固的寂静。
歌放完了。
接下来是电台的其他节目,有人想伸手去关。
“别关。”蹲在角落的指导员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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