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国际广播电台发射塔
塔顶的红灯在夜雾中规律闪烁,像一颗悬在陪都上空的心脏。
苏婉清仰着头,颈项微酸,却仍固执地望着那座钢铁巨塔。
江风从嘉陵江面卷来,带着深秋的湿寒,吹动她旗袍的下摆。
她下意识裹紧了披肩——是贾玉振那件半旧的灰色羊毛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和墨香。
冯四爷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暗处。
他身后跟着四个弟兄,分散在电台大院的不同方位,像沉默的石像。
“还有五分钟。”冯四爷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江风吹散。
苏婉清点点头,没说话。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和塔顶红灯闪烁的节奏奇妙地重合。
不远处,电台大楼二层最东头的窗户亮着灯——那是控制室,贾玉振此刻应该就在里面,坐在麦克风前,等待那个时刻。
她想起今天下午,胡风匆匆赶来送“播出证”时说的话:“弟妹,今晚这电波一发出去,就不止重庆能听见了。
咱们的发射功率,能覆盖大半个中国,还能飘到东南亚,运气好能到太平洋对岸。
日本人的干扰机肯定会动作,但咱们有新调试的频率跳变装置,他们想掐,没那么容易。”
贾玉振当时正在试穿胡风带来的新长衫——电台要求的,说是“上镜要体面”。他闻言停下扣扣子的手,沉默片刻,问:“延安那边……能听到么?”
胡风笑了:“岂止延安。只要有一台短波收音机,从陕北窑洞到上海亭子间,从香港公寓到南洋橡胶园,都有可能。
至于沦陷区……风险大,但地下工作者自有办法。”
苏婉清那时正替他整理衣领,指尖触到他颈侧温热的皮肤,能感觉到脉搏的跳动。她轻声问:“玉振,你怕么?”
贾玉振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她熟悉的、带着苦味的坦然:“怕。怕这歌传得太远,变成我们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可又觉得……既然要飞,就让它飞得远些罢。”
七时五十九分,控制室
贾玉振坐在麦克风前的椅子上。
椅子是硬木的,垫了薄薄一层棉垫,仍硌得人脊背发僵。
面前的控制台亮着各色指示灯,红红绿绿,像深夜的霓虹。
玻璃窗那头,工程师戴着耳机,双手悬在调音台旋钮上方,眼神专注得像手术台前的主刀医生。
主持人林小姐坐在他右侧。她今晚穿了件宝蓝色旗袍,领口别着小小的银质话筒形胸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面前的稿纸上,中英文双语的字迹工整清晰。
“贾先生,最后三十秒。”林小姐侧过头,声音很轻,“按照流程,我先做两分钟介绍,然后直接播放唱片。您不需要说话,静静坐着就好。”
贾玉振点头。
他的掌心有汗,在长衫下摆上悄悄擦了擦。
控制室顶角的电钟,秒针一跳,又一跳。
八点整。
工程师竖起食指。
林小姐深吸一口气,对着麦克风,用清亮而沉稳的中文开口:
“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重庆国际广播电台,XGOY频率,短波千赫。您现在收听的是‘华夏之声’栏目,我是主持人林婉。”
她顿了顿,切换成流利的英文,重复问候。
然后,中英文交叠着,她开始介绍今晚的特殊内容:
“在这个秋意渐浓的夜晚,请允许我为您带来一份来自重庆山城的温暖。
这不是战报,不是演讲,不是任何宏大的宣言。
它只是一首歌,一首诞生于防空洞外、烛光下、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写下的歌……”
她的声音透过玻璃窗传来,有些微的失真,却因此更添庄重。
贾玉振听着那些关于自己的描述——“七星岗的普通文人”“在轰炸间隙写作”“诗与画的对话”——忽然觉得陌生。
那些词句勾勒出的形象,像一幅精心修饰的肖像画,眉眼虽是他的,神韵却已不同。
两分钟介绍结束。
林小姐向工程师点头。
控制台的红灯亮起。工程师将唱针轻轻放在早已准备好的唱片上。
先是一阵轻微的沙沙声,然后,前奏的钢琴音流淌出来——是百代公司请上海流亡乐师重新编曲的版本,加了弦乐,在电台优质的音响系统里,呈现出家用的留声机无法比拟的丰沛质感。
贾玉振闭上了眼睛。
“雨声乱,烽烟远,江山万里入眼帘……”
他自己的声音从墙角的监听扬声器里涌出。
经过电台设备的放大,那嗓音里的沙哑、细微的颤抖、某个字音微微的走调,全被忠实地呈现,却反而有种惊人的真实感——就像一个普通人,在你耳边,用尽力气说出最珍重的话。
歌声透过厚重的隔音墙,隐约传到走廊。
等候在外的胡风、陈监制,还有几位电台工作人员,都停下了交谈。
走廊尽头那扇通往露台的门开着,夜风灌进来,卷着歌声飘向夜空,飘向那座沉默的发射塔。
塔下,苏婉清仰着的头低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专注地听。
电波从塔顶辐射出去,她站在辐射的中心,却需要通过想象,去勾勒那些无形的波纹如何扩散——越过长江,翻过秦岭,飘向华北平原,飘向黄土高原,飘向一切有收音机、有耳朵、有心的地方。
冯四爷忽然低声说:“苏姑娘,你听。”
苏婉清睁开眼。
冯四爷侧着头,眼神望向东北方黑暗的天际:“这光,比子弹跑得远。”
八时零七分,北平,鼓楼西大街一处隐秘阁楼。
王墨水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这是房东日本商人留下的,他租下这间阁楼,正是看中了这日式陈设,不易惹疑。面前矮几上摆着一台老旧的三灯收音机,外壳的木头已经开裂,用胶布勉强缠着。
旋钮调在短波波段,嘶嘶的杂音很大,像冬夜的风穿过窗缝。
他屏住呼吸,耳朵几乎贴在扬声器的布罩上。
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夹杂着强烈的干扰噪音,像隔着厚厚的棉被听人说话。
但他还是听清了几个词:“……初见你……在破碎人间……眼眸却亮如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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