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夜宴,暖风裹挟着丝竹酒香,也带来一丝盛夏的黏腻。
水榭四面垂着竹帘,既纳凉风,又笼住了满堂喧嚣。
觥筹交错间,江南总督举杯敬向主位的太子,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殿下连日操劳,着实辛苦。”
“江南虽无北地苦寒,然夜深露重,水气侵人,还望殿下务必保重贵体,勿染微恙。”
乔慕别执杯,唇角噙着一抹无懈可击的温雅浅笑,应对得滴水不漏:
“总督大人有心了。”
“江南人杰地灵,风物宜人,何来辛苦?”
“倒是大人为一方父母,夙兴夜寐,方是真正的劳苦功高。”
他话音甫落,一名心腹内侍便如常上前,为他斟满那杯几乎未动的玉液。
也就在这俯身遮蔽众人视线之际,一句几不可闻的低语,精准地送入乔慕别耳中:
“殿下,京中讯,‘宫中的梨树,风雨甚急’。”
“哗啦——”
恰在此时,席间歌姬的琵琶轮指爆出一串清越急响,如雨打芭蕉,巧妙地掩盖了那瞬间的隐秘。
乔慕别执杯的手,纹丝未动。
连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液都未曾晃出一滴。
他甚至顺着琵琶的余韵,向那献艺的歌姬投去一个恰到好处的赞赏眼神,仿佛全然沉浸于这江南风雅之中。
唯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梨树”二字的刹那,胸腔里那颗心,如同被一枚浸透冰水的银针,精准刺入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不痛,却让每一次搏动都像沉闷的鼓点,敲在空洞的胸腔里。
是“梨树”。
离京前设下的暗号在他脑中闪过——若事关父皇与安乐宫那位,便是“梨树风雨甚急”。
不是十万火急的兵变,不是关乎生死的危机。
却偏偏是这件事,像一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神经最隐秘的末梢。
内侍已垂首退至一旁,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接下来的宴饮,于他而言,感官被割裂成两个部分。
一部分依旧在从容应对,言辞得体,风度翩翩。
另一部分,却已彻底抽离。
所有的听觉与视觉都向内收缩,疯狂地描摹、揣测着宫墙之内,那棵“梨树”下正在发生的、与他息息相关的风雨。
他终于在一个话题暂歇的间隙,优雅地以锦帕拭了拭唇角。
侧首对身旁的江南总督温言道:“佳酿醇厚,孤欲往水边醒神,暂且失陪。”
他起身,玄色袍袖拂过案几,姿态从容不迫。
依旧是那位风华内蕴的帝国储君。
唯有在转身之后,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他眼底的温和才被一种深沉的探究欲所取代。
他屏退引路宫人,独自踏入连接宴厅的临水回廊。
甫一离开那喧闹之地,江南夏夜潮湿闷热的微风扑面而来。
回廊下,引入的活水在夜色中幽暗地流淌。
他的目光落在水面上被灯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倒影上。
他讨厌这种模糊不清。
正如他此刻对京中情势的感受。
那“风雨”的具体形态,如同这水中的倒影,扭曲难辨,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他站在那里,不过片刻。
却已用意志力,将那份不合时宜的、过于私人的急切,一寸寸压回心底最深处。
重新浇铸成冰冷的理智。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安置密报的内室走去。
——
密室内,烛火摇曳。
乔慕别展开了那封来自京师的密报。
目光扫过字句,仙壶胜境内发生的一切,如同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氤氲水汽。
四位“藏品”。
以及他那父皇如何慵懒地欣赏着这一切。
当读到闻人君后为他“掀案对峙”时,他执信的手微微一顿。
震惊首先攫住了他。
他竟愿为我至此?
以君后之尊,行此近乎决裂的犯上之举?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探入怀中,触到了那枚贴身携带的素面白玉环。
玉环温润,带着他的体温。
此刻却像一块灼热的炭。
君后昔日的赠言犹在耳畔——“若遇阻碍,可凭此信物,前往湖州白家”。
那时他只觉是文人式的、不显山露水的关切。
此刻才惊觉,这份庇护的重量,足以压弯一个人的脊梁。
随即,一丝动容如暖流,不合时宜地渗入他冰封的心防。
这深宫里,竟真有毫不掺假的维护。
但这暖意瞬间便凝固、变作一根冰冷的刺。
他不需要这份‘无私’。
这让他从此在他面前,成了一个永远需要低头、无法清算的负债者。
他必须立刻做点什么,将这份沉重的人情,变回冰冷的、可供计算的交易。
指腹用力摩挲着玉环光滑的表面,仿佛想借此抹去那份沉甸甸的牵绊。
而这急于平衡的冲动,在读到关于柳照影的段落时,瞬间找到了更尖锐、更黑暗的出口。
然而,当目光落到关于柳照影的记述,尤其是父皇对其流露出“怜爱”与特殊庇护时,所有的思绪都被一股更猛烈、更阴暗的情绪风暴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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