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纤毫毕现,尽在掌握。
宋辞无声无息地入内,躬身禀报:
“陛下,陆凤君求见,言及裴公子生辰宴的用度……”
“告诉他,朕准了。”
乔玄未等他说完,便淡淡打断,
“些许小事,不必再来烦朕。”
乔玄挥退他,独坐于御座。
他无需再登高台,整座宫城,万里江山,乃至所有人性的幽微之处,皆已在他心念棋盘之上。
“慕别,你可知,你的痛苦、你的挣扎、你所有的‘不甘’与‘微光’,皆是朕为你这出戏精心调配的香料。若无这点人性的余温,你这件藏品,该是何等无趣?”
“宁安,烧吧。你的火焰越是明亮,越能照见这宫闱的腐朽,也越能……反衬出执火者之必需。”
“闻人,你的清醒,是浸泡在痛苦里的明珠,是朕最成功的杰作之一。”
“众生皆戏子,悲欢尽台词。朕,是这永恒剧场里,唯一的观众,亦是……唯一的神。”
任何试图即兴发挥、脱离剧本的“自由”,都是对这台完美戏剧的亵渎,必须被修正、被驯服,或者……被作为最精彩的意外而珍藏。
就像她当年一样。
他微微阖眼,享受着这掌控一切的、无边的寂寥。
他深信,他已将权力化为了艺术,将众生化为了永恒的藏品。
他是这永恒剧场的唯一主宰,戏码永不落幕。
——然而。
就在他这俯瞰众生的心念与星空达成完美共振的刹那,一种绝不应存在的“噪音”,如同冰面下第一道裂痕的蔓延,精准地切入了他“人性罗盘”最核心的推演轨迹之中。
——
回京驿道,夜宿官驿。
乔慕别自梦中惊醒,非因噩梦,而是一种源自肺腑深处的温热与一阵陌生的松弛。
他披衣起身,未曾点灯。
窗台上,白秀行所赠的那盆“碧玉簪”兰草在月下静默,旁边搁着那枚色泽已显沉黯的松塔。
他无意识地捻起松塔,鳞片依旧粗糙,凑近耳边,万籁俱寂,并无风声。
镜中映出黑色一片,未束冠。
神色自然。
没有“柳昀”的温雅,没有太子的威仪,也没有模仿柳照影的卑屈。
此刻,他谁也不是。
恍惚间,那日松香气轰然复燃,那口决绝的、焚尽一切的热浪,并非来自体外,而是从他心口炸开——
这火焰温灼着他,不热切,却能让他此刻看清楚他自己。
不是为了照亮谁的棋局,不是为了扮演谁期待的影子。
“我只属于我自己。”
这感觉陌生而危险,带来一阵近乎失重的眩晕,纯粹,却短暂如流星划过永夜。
松塔自指尖滚落,悄无声息。
那盆兰草,静观其变。
——
文渊阁,万籁俱寂。
宁安并未察觉远方的悸动,她正沉浸于一片被历史尘埃覆盖的疆域。
她避开了常见的经史,在志怪传奇、前朝野史与《风物考》中翻寻。
她的指尖最终停留于数行简略的文字上:“……南海有国,曰‘玄令’,女子持权柄,执政柄……凤翔旧朝,亦隐约有此遗风……”
她不死心,指尖在故纸堆中更急切地探寻。
终于,在一卷名为《九域风土志略》的孤本残卷中,她读到了一段被寥寥数语带过的记载:
“玄令国之西,有山国名‘昭澜’,其大祭司皆为女子,兼掌神权与兵符,可废立国君。”
又翻数页,于前朝《凤翔纪年》的注疏中见得一行小字:“凤翔末帝有女帅,名‘飞凰’,曾掌禁军,权倾朝野。”
她的手止不住颤抖。
邻国玄令。
昭澜女祭司。
凤翔飞凰帅。
女子为尊,女子掌兵,女子临朝。
原来,“路”从来不止一条。
这些来自异域与故纸的名字与记述,像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次第劈开了她自幼被灌输的、铁板一块的世界图景。
她脑海中浮现出萦舟清冷的侧脸,浮现出陆凤君的跋扈,浮现出父皇那不容置疑的眼神……
更浮现出那些记载背后,执掌兵符、号令军队的陌生女子身影。
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开始成形:
权力,或许可以有无数种模样。
这不只是关于谁坐在龙椅上,而是关于每一个被困在这宫墙里的人,是否都能有机会,选择自己人生的模样。
就像……她能选择为萦舟点亮一盏灯,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熄灭。
她察觉到自己,也正站在一条布满无数岔路的起点。
窗外星空低垂,仿佛一部由无数可能性的星辰构成的、等待重新绘制的星图。
——
华清宫。
无灯。
仅有柳照影一人。
于紧闭的门窗内,感到一股源自血液的嚎叫。
他咬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
没有香案,没有符纸。
以血为墨,画出记忆中的符号。
一段古怪、带着江南水汽与山林腥气的歌谣,在他喉间无声地轰鸣、盘旋,化作最恶毒的诅咒,锚定于命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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