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锦宫的名号,便透着被世间遗弃的凉意。
玉衡走在深宫旧道上,手中紧攥一朵新摘的木槿。
粉白花瓣在她冰凉的指尖微微战栗,如同她此刻无从安放,却不得不走向终局的心。
此地的风似乎都比别处更砭骨,卷着陈腐的霉味与若有若无的药气,丝丝缕缕往她骨缝里钻。
宫人压低的议论,还是趁风溜进了她的耳朵:
“……里头那位……怕是就这两日了……”
她本该恨这里的,恨那个曾夺走她唯一一缕暖色未来的人。
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至此。
当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看见蜷在破旧床榻上,昔日明烈风采,如今只剩一副骨架撑着松垮人皮。
心头翻涌的,却只剩一片被岁月风沙磨平了的、荒芜的悲悯。
陆哥哥……
她是玉衡,一个连封号都显敷衍的公主。
她这一生,似乎总在映照他人的光芒:
母亲颜妃眼中唯有兄长乔微澜,她是一件用于联姻的器物;
嫡公主宁安拥有被江山期许的封号与毫无保留的宠爱,可以跟在太子殿下后面叫“太子哥哥” 。
而她,连连靠近那位储君,都需要莫大的自知之明。
她的世界是灰败的,直到那束本不属于她的光,偶然照进角落。
记忆里,只剩下几件被她反复摩挲至温热的“圣物”:
演武场上那曾与太子并驾齐驱的灼目少年;
在她被宫人怠慢、于宫道角落独自落泪时,一块带着松柏清冽气息的汗巾被递到眼前,伴随一句或许他自己都未曾走心的“莫哭了”;
在她被皇子公主戏弄时,一个驱散顽童的冷淡眼神,以及事后,被悄然留在她身前青石上的,一朵粉白的木槿。
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成了她漫长孤寂岁月里,唯一偷藏起来、反复回味的蜜糖。
然而,梦碎得那般彻底。
陆槿投入了父皇的怀抱,成了“陆凤君”。
她未来可能的未婚夫,成了她名义上的“庶母”。
何等荒唐。
而这荒唐,仅仅是她命运交响曲中,一个突兀的开场音符。
后来,便是那场史书未载的婚礼。
父皇将她和皇兄乔微澜,一同赐婚给了裴季。
一女一子,共嫁一夫。
她穿着大红嫁衣,如同两件包装精美的货物。
所谓的新婚之夜,她与哥哥在红烛下对坐,像两件被摆错了位置的瓷器。
那晚没有言语,只有耻辱,缓慢地渗透肌理,重塑了她的灵魂。
再后来,连“玉衡”这个代表着皇室血脉的名字,都不被允许存在了。
她和哥哥被抹去身份,以“裴府表亲”的名义,化名“乔衡”与“乔澜”,被塞回这吃人的宫闱,成了父皇御座旁温顺无声的“美人”。
她知道哥哥不甘,知道他后来的“中毒暴毙”是一场金蝉脱壳。
他用颜家的一切、包括母妃的性命,换取了他们的苟延残喘。
或许,她的存活,只是他计划中顺带的一环。
太液池畔,宁安依旧明艳如朝阳,问她:
“玉衡……你不是病逝了吗?”
病逝?
那一刻,强烈的羞耻感几乎将她淹没!可她还要垂首,低声回答,她是乔衡……
是乔衡是乔衡是乔衡!
她累了。
她只是玉衡,一个无人想要,也无人真正记得的公主。
如今,连她寄托了所有虚妄执念的依托,也要彻底消失了。
内侍将她带到门口,便嫌恶地退至远处。
玉衡独自走进那间充斥着衰败与绝望气息的内室。
陆槿醒了。
看到是她,他浑浊的眼中掠过极大的震惊,随即被更汹涌的愧疚与狼狈淹没。
“玉…玉衡……”
他声音嘶哑,挣扎着想撑起,却只引发一阵掏心掏肺的咳嗽,
“你……你怎么来了……走……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脏……”
玉衡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过去,将手中那朵犹带晨露的木槿花,轻轻放在他污浊的枕边。
那一点鲜嫩的粉白,与屋内的死寂灰败,格格不入。
“我来看看你,陆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眼泪却无声滑落。
他死死盯着那朵花,仿佛那是唯一能理解的实体。
“……走。”
他猛地闭眼,声音破碎,
“走……玉……衡……”
念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近乎呕吐的痛苦。
“别看我……”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
“陆家……”他反复嗫嚅,又猛地摇头,
“……错了……全错了……”视线涣散开,投向虚空,“松柏……”
他极轻地、模糊地吐出几个词,
“……冷……泪,收了……”
话语彻底碎裂,陷入无法组织的呜咽和混乱的低吟中。
玉衡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用整个无声的少女时代去仰望的人,如今破碎得像一捧即将被风吹散的尘埃。她看了很久,目光贪婪而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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