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以血肉为代价换来的帛书,已被郑重呈至御前。
紫宸殿空旷了许多。
曾盘踞着北邙山霸主的金笼,如今空空荡荡,唯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膻气,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天伦”。
冬至垂手侍立,目光掠过空置的笼栏,心头莫名也空了一小块。
不容他细品这丝空茫,钦天监的官员已躬身入内禀报。
来的并非那位素来德高望重的监正。
此刻跪在御前的,是个面容精干、目光闪烁的中年副使。
他深吸一口气,只将一份连夜赶制的祥瑞贺表高高举起。
“陛下,天降异象,乃大吉之兆!此非寻常雪,实为‘祥棠瑞雪’!”
御座上,乔玄的目光从空置的兽笼上缓缓移开,落在那份贺表上,未置一词。
那副使喉结滚动,急忙解释为何是监正未来:
“监正大人前日观测天象,不慎……不慎被秋雪寒气所侵,染了风寒,正告假休养。”
他机敏地将“棠”字与宁安公主血染沙场、其志如海棠经霜愈艳的刚烈联系起来。
“雪色纯白,主洁净、更始。公主殿下于雪中涤尽铅华,涅盘重生,正应‘飞凰’之兆!此乃上天为殿下正名,昭示其新生之始,佑我大隐皇朝之吉兆也!”
另一随行官员亦趋前补充,言语间更将功劳归于天家:
“秋雪覆地,预兆来年必是丰饶之岁。此乃陛下圣德感天,殿下勇武动地,故天降祥瑞,既彰殿下不世之功,亦显陛下治下盛世之景!”
御座之上,乔玄静静听着。
他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御案光滑冰凉的表面,那支黑翎箭静静横在一旁,箭簇幽暗。
良久,他似笑非笑。
“祥棠瑞雪……飞凰之兆……”
他低声重复,眸底深不见底,辨不出是信了这牵强附会,还是纯粹欣赏这言语机巧,
“倒是……个好名目。”
他未置可否,只挥了挥手,让满口吉言的钦天监官员退下。
他把玩着泛着冷光的黑翎箭,肩胛幻痛。
他不需要钦天监来告诉他这是祥瑞还是凶兆。
雪就是雪。
但这雪落在那个时间,覆盖了那片沙场,便不再是自然之景。
它成了可以被定义、被书写、被利用的符号。
他用箭簇轻敲御案。
“冬至。”
“奴才在。”
“传朕口谕,”
“钦天监观测天象有功,上下皆有赏赐。着他们将这‘祥棠瑞雪’之兆,仔细载入典籍。”
“是。”
“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
“着人留意京中舆论动向,凡歌颂公主勇毅、天佑大隐者,不必阻拦。”
“奴才明白。”
——
宫墙之外,民间却没有这般咬文嚼字的顾虑。
那些被秋风卷着的、带着雪沫子的流言,如同野火燎过枯草,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疯长。
最初,是那些隐约听闻动静的宫人、外围戍卫传出的版本,朴素而震撼:
“了不得!公主殿下为了给咱们百姓争口气,在宫里跟老天爷叫板哩!赤手空拳,硬是把那吃人的大虫给打死了!血淌得把地都浇透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十月天就降了大雪!”
话一出口,便被更惊恐的人捂住嘴:
“噤声!脑袋不要了!”
可哪里捂得住。
“冤情感天”成了最得人心的说法:
“公主准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血溅起来,冤气直冲云霄,这才能叫六月飞霜!活脱脱又一个窦娥!”
这说法传着传着,到了两广湿热之地,那雪落的时节,竟真真在口耳间变成了“六月”。
更有那好事的,已将宁安捧上了神坛:
“什么公主!那是天上白虎星君临凡!是女战神!她一怒,天地都得变色,风雪都得听令!”
在某些隐秘的角落,茶馆酒肆的耳语则浸着寒意,带着大逆不道的揣测:
“亲爹逼着闺女去送死,虎毒尚不食子……这世道,怕是要乱。”
此言无人敢明面宣之于口,却像地下的暗流。
不多时,京畿地面上,竟悄然冒出几位操着江南口音的说书先生。
他们不入主流茶楼,只在市井坊间摆开场子,手持醒木,口若悬河地讲述新编的《飞凰女雪夜伏虎》。
话本里,宁安被描绘成天神下凡,姿容绝世又勇力无双,那场秋雪则是上天助其彰显神威的祥瑞。
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寒门士子心中激荡,将此事编作歌谣,低吟浅唱,奉她为精神的圭臬。
文人雅士们则心情复杂,一面挥毫写下“棠雪纷飞日,飞凰涅盘时”的激赏诗句,一面又对着“秋行冬令”、“纲常倒错”的天象,在诗行缝隙里,埋下深深的忧惧。
这些真真假假、褒贬不一的流言蜚语,穿过朱红宫墙。
御座上的帝王,听着聆风者呈上的、关于坊间种种传闻的密报,面上依旧无波无澜。
他甚至未曾因此发作,处置任何“多嘴多舌”之人。
只望着檐角未化的积雪。
“太子近日,过于安静了。”
冬至躬身,稍有迟疑:
“回陛下,太子殿下一直在东宫闭门读书,偶有前往漱玉斋探望公主。”
“闭门读书?”
乔玄轻笑一声,目光掠过殿外灰蒙的天空,
“是该……闭门。”
乔玄不再言语。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他回到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来自漱玉斋的帛书上,指尖在“开放藏书”、“女子蒙学”、“放宽女子营生之限”等字句上缓缓划过。
“传朕口谕,”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公主所请,着有司详议。既已‘正名’,总需有些……实实在在的‘更始’。”
至于那空置的金笼,他再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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