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宫的晨昏,总是浸润在梨香里。
今日,这香气里又混进了另一种味道。
面前药盏乌沉,映不出人影,只散出一股被刻意调和过的气味——
清苦底子里,掺着一丝熟杏埋进甘草般的、甜得发涩的味儿。
热气已散了大半,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膜。
柳照影坐在案前,覆眼的素白纱带下,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秋月垂手立在一旁,姿态恭敬,声音温顺:
“娘娘,药快凉了。”
他没动。
那药味……与往日不同。
不是惯常安神汤的甘涩,而是一种透着属于根茎泥土的腥气。
更深处,却渗出一丝熟悉的、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气息——是降真。
那气味极淡,却能刺入鼻腔,瞬间将他拖回密室铜镜前,呼吸被扼住的瞬间。
闻久了,胃腑深处便泛起一丝熟悉的抽搐。
这感觉近日常有。
不止是对药,有时闻到浓郁的熏香,或是膳房送来的油腻羹汤,喉头也会无端地发紧。
“娘娘?”
秋月又唤了一声,声音里添了恰到好处的担忧,
“太子殿下特意吩咐……”
他眼前倏地闪过密室铜镜前,太子那双映着破碎烛光、冷如寒潭的眼睛。
那目光也曾这样“吩咐”过他,要他看清自己是谁。
殿内并未燃香。
可那缕幻觉般的降真气息,却如附骨之疽,缠绕在梨香与药味之间,挥之不去。
它让他指下瓷碗的凉,都有了确切的形状——他指尖的轮廓。
“这药需趁温热服用,效果才好。奴婢瞧着您近日总睡不安稳,这药是东宫库里的珍品,最是宁神定魄。”
柳照影颤抖了一下。
他端起碗。
瓷壁凉得像蛇鳞。
每日一碗,从无间断。
秋月看着,太子隔着宫墙看着。
这不是药,是灌进他喉咙的、另一重规矩。
药气冲入鼻腔,那股反胃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屏住呼吸,仿佛要潜入深潭。
药汁黏稠,滑过喉舌时带来轻微的灼刺,不似汤药,更像印记。
汤药入喉,滑过食道,落入胃中。
一股沉闷的暖意裹挟着那丝令人不安的降真气,在胃腑深处化开。
激起的却是一阵近乎条件反射的抽搐——
那是他的身体,在排斥这份被强灌进来的“规矩”。
他放下碗,秋月立刻递上清水和蜜饯。
他摆手推开,只接过清水漱了漱口。
蜜饯的甜腻,此刻只会让胃里更不舒服。
“殿下可要用些点心压一压?”
秋月问。
“不必。”
他声音有些哑,
“近日总是困倦,”
他轻声说,像在自语,又像解释给谁听,
“这药……似乎比往日更安神些。”
秋月收拾药盏的动作一顿,声音依旧平稳:
“娘娘心绪耗损,需加意调养。这方子里添了几味宁心固本的药材,故而效力厚些。”
“撤下去吧。”
秋月不再多言,悄步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唯梨香、药味、幻觉般的降真,构成一种独属于他的、日渐沉重的氛围。
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更深处,小腹却揣着一团陌生的、缓慢燃烧的暖胀,像有什么东西,正抽走他的根基,在那里悄然生长。
那不是排斥,而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容纳。
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那里。
分不清这躯壳之内,正相互撕扯的,究竟是东宫强灌的“规训”,还是陛下种下的“意外”?
就在这时,一阵风过,隐约的乐音随风飘了进来。
不是宫庭惯有的钟磬韶乐,而是丝丝缕缕的琵琶声,清越里带着点生涩的活泼,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像春日檐下融化的冰凌。
很干净,干净得与这深宫格格不入。
像雪。
落在污浊的泥泞上,很快就会被践踏、被染黑,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照影侧耳。
这琵琶声,近来时常能听到。
似乎是从不远处的宫苑传来。
他不知是何人演奏,也不关心。
只是在这被药味和东宫旨意填满的漫长时日里,这偶尔闯入的、自由的悦耳,成了他窥见“正常”世界尚未完全死去的唯一缝隙。
哪怕那自由,与他隔着一生也无法跨越的深渊。
像一只偶然飞过囚窗的雀鸟,投下一掠而过的影子。
秋月也听见了,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她站在门口,似是要用身形挡住些风来的方向,低声道:
“像是邻苑的乐工在习练。扰了娘娘清静,奴婢这便让人去说一声。”
“不必。”
柳照影开口阻止,声音有些飘,
“……挺好听的。”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那琵琶声在一个走调的音符上突兀地停下,大概是弹奏的人遇到了难关,或是失了兴致。
那片由乐音撑开的短暂的空白骤然塌陷,殿内沉郁的气息加倍反扑回来,压得他胸腔一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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