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滴水,一声,又一声。
乔玄陷在沉黯里。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怀里虎崽的下巴。
小家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脑袋蹭着他的掌心,琥珀色的眼半眯着,一派全然信赖的天真。
冬至如附着于光影边缘的薄纸,无声折入殿内。
垂首,手中捧着一个毫无纹饰的素木托盘。
盘里无他物,只有两样东西:
一截梅枝,与几片碎了的玉佩残骸。
枝是断的,断口参差,像被人生生拗折。
上头几颗血苞似的花蕾,已萎成深褐色,瓣缘卷曲,失了水分。
碎玉拼不出完整形状,只边缘那点熟悉的雕工,能辨出原是明月殿旧物。
乔玄挠着虎崽的手,停了。
小家伙不满地仰头,呜咽一声。
他没理,目光落在那截残枝与碎玉上,定定看了片刻。
“放下。”
他开口。
冬至将托盘轻置御案边缘,那截枯枝滚动了一下,恰在那支黑翎箭旁边。
碎玉碰着木盘,发出几声短促清响。
乔玄伸出手,没碰梅枝,只拈起一片碎玉。
边缘锋利,几乎划破指腹。
另一只手拈起了盘中叠得方正的一纸素笺。
纸是宫里最常见的,边缘已有些磨损。
他展平,目光落下。
字迹是熟悉的,清劲峭拔,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在冰面上刻出来的,带着决绝的冷硬。
【窃闻虎毒不食子,然陛下使弱女搏虎于前,坐观骨肉相戕于后。臣始知,曩者深宫所示悯恤皆幻;今朝血溅丹墀,方悟豢养尽为死局。】
虎崽不安地动了动。
皇帝的目光在“豢养尽为死局”上停留了一息,
他摩挲着碎玉断面,凉意沁入皮肤,目光已滑至下一行。
【昔者明珠暗投,犹织苏锦以献,谬思断袖之欢;岂料前鱼早弃,君已翟门署辞,竟设罗网待雀。我方剜心饲鹰,君乃张机援矢!魍魉逐影,不知何见而来;雏凤折翼,终识所闻而去。】
读到“剜心饲鹰,张机援矢”,他眼底那点微末的情绪散了,唇角慢慢弯起。
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品鉴——
品鉴一件瓷器最终碎裂时,那声响是否清脆,那裂痕是否够漂亮。
【君既以天下为圉,臣岂无慧剑斩情魔?寒潭自此无波,不劳垂饵;棋局从今俱裂,莫问残枰。
谨将残梅碎玉,掷还陛下——
永谢君恩!】
最后四字,墨迹尤其浓重,几乎要裂纸而出。
殿内极静。
只有虎崽发出的响动,和远处更漏滴水。
皇帝捏着那页纸,看了很久。
目光从最初的沉静,渐渐凝成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仿佛不是在读一封绝笔信,而是在品鉴一帖难得一见、笔锋尽露的书法。
他看得太仔细,以至于虎崽终于不耐烦,从他膝头跳下,颠颠地跑向角落,去扑弄地毯上流苏的影子。
良久,他随意将碎玉丢回盘中,撞出更零落的声响。
一手得了空,将那页纸重新折好,折痕压得一丝不苟。
将其一并放入漆盘。
那截枯梅横在盘中,枝骨嶙峋,像极了一道被突然斩断的墨迹,凝固在宣纸中央。
碎玉散在一旁,边缘泛着旧日温润。
目光掠过信笺,投向殿外高远的天。
天色是一种浸了水的旧锻。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天气。
那人跪在殿前,一身白衣,眼里有光,像雪地里唯一一株不肯折腰的红梅。
如今,梅枯了,玉碎了,连那点不甘愿的折腰,也成了宁可玉碎的笔直。
这很好。
枯梅有枯梅的姿,碎玉有碎玉的响。
虎崽颠颠地爬至乔玄怀中,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在他玄色衣袍上踩奶,爪子勾出细微的丝。
冬至屏息,等着下一句吩咐。是震怒,是冷笑,还是……
没有下一句。
乔玄只是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继续挠虎崽的下巴。
小家伙又舒服地咕噜起来。
“知道了。”
他阖上眼,像是倦了,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戏,落幕时那片刻的、无人得见的放松。
一朝连根拔起,碎玉明志……
闻人渺啊闻人渺,你总算,也活明白了一回。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御案。
慧剑斩情魔……
他喃喃重复着信中的字句,眼里掠过一丝近乎愉悦的玩味,
“传旨。”
朕倒要看看,你这柄剑,能利到几时。
“闻人氏既心向宝华寺,体念佛祖,往后每月朔望,准其出宫入寺静修,为皇家祈福。一应供奉,照旧。”
“是。”
冬至深深一揖,身影如来时一般,悄然折出殿外,融入那片浸水的旧锻天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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