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细雨如丝般笼罩着姑苏城的石板路。位于城南的“云锦轩”内,却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这里是姑苏城最大的丝绸商号之一,今夜正举行一场不对外的小范围品鉴会,受邀者皆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商贾与部分世家子弟。
柳清风与林婉清并肩踏入轩内,立刻有小厮殷勤地迎上,接过他们微湿的外氅。林婉清目光扫过厅内陈设,低声对柳清风道:“师兄,你看这布局——主位不设高台,宾客席次呈环形散开,中间留出空间陈列最新织造的‘雨过天青锦’与‘流光缎’,既显尊重每位宾客,又便于近距离观赏、触摸货品。这般心思,不似寻常商家。”
柳清风微微颔首,他亦看出此间不同。往来侍者步履轻缓,奉茶添香皆在客人视线之外悄然完成,绝不打扰交谈;厅内熏香是清浅的兰芷之味,与丝绸本身柔和的光泽相得益彰,营造出一种舒适而矜贵的氛围。他低声回应:“听闻‘云锦轩’近年换了掌事,经营手段愈发精妙,看来传言不虚。”
正说话间,侧厅珠帘轻响,一行人缓步而出。为首是位年约五旬、面容儒雅的老者,乃是“云锦轩”东家沈老爷。而他身侧落后半步跟着的,却是一位年纪不过双十的少女。她身着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衣裙,发髻简单绾起,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过多珠宝装饰,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明澈,顾盼间沉静从容,正是沈家独女——沈宝钗。
沈老爷向众人团团一揖,朗声笑道:“承蒙诸位赏光,莅临寒轩。今夜不过是以丝会友,请诸位品鉴今春新样,不必拘礼。”他略一侧身,向众人介绍:“这是小女宝钗,近年来铺中琐事,多赖她打理,若有不同之处,还请各位前辈多指点。”
沈宝钗向前一步,敛衽为礼,姿态娴雅,声音清润:“宝钗年轻识浅,今夜奉茶待客,若有疏漏,万望海涵。”她言语谦逊,举止却落落大方,毫无小户女子的局促,也并无骄矜之色,顿时引得席间数道探究的目光。
品鉴正式开始。数名侍女捧着一匹匹锦缎于环厅中徐徐走过,任由宾客细看。一时间,厅内皆是啧啧称赞之声。这些丝绸质地、花色确属上乘。然而,当一匹“错金缕彩缎”呈至一位来自徽州的大客商周老板面前时,他伸出粗厚的手指捻了捻缎面,眉头微皱,沉吟道:“这缎子光泽极佳,织金手艺也是顶尖,只是这手感……似乎比去岁贵号送至徽州的同类货品,略涩了一分?可是织造时水温或浆料有细微调整?”
此问颇为专业,直指工艺核心。厅内微微一静,不少人都看向沈老爷。丝绸手感这等微妙的差异,若非常年经手此道的大行家,绝难察觉。沈老爷面色不变,正要开口,沈宝钗已轻盈上前半步,对周老板微笑道:“周老板好眼力,不愧是我江南丝绸的知音。”
她示意侍女将锦缎完全展开,就着灯光,指尖轻抚过缎面某一处不甚明显的暗纹,缓声解释:“周老板感觉敏锐。今年春寒较长,桑叶质量与往岁确有差异,导致蚕丝初性略有不同。家父与织坊诸位老师傅反复斟酌,若沿用旧法,强求极致顺滑,丝线的韧性恐受影响,不利于长途转运与多次裁剪缝制。故而,在最后一道‘柔顺’工序中,略微调整了配方,以‘润泽’保‘强韧’。”
她边说边示意侍女取来一把小巧的银剪和一块边角料。“宝钗冒昧,请周老板一观。”她手法熟稔地剪下一缕丝,轻轻一拉,丝线延展而不易断,又取过一杯温水,将另一缕丝浸入片刻取出,其光泽竟无丝毫黯淡。“您看,即便经历模拟转运的潮湿,其色其形依旧稳固。我们以为,对于要远销四方、经手多道的货品,在‘至滑’与‘至韧’间取一平衡,使其既葆华美,又经得起考验,或许更为客商与最终用家着想。当然,若贵号有特殊定制需求,指明要何种手感,‘云锦轩’定当全力配合,专线专供。”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既坦然承认了差异,又说明了差异背后的权衡与匠心,更将选择权交回客商手中,同时点明自家有满足定制需求的实力。周老板脸上的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欣赏之色,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沈小姐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倒是周某拘泥了。这‘平衡’二字,说来容易,拿捏准却难,贵号有此匠心,这批货,周某放心!”
一场潜在的质询,化为对商号信誉的加固。席间众人看向沈宝钗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重视。林婉清在柳清风耳边轻声道:“这位沈小姐,不仅通晓工艺,更懂人心。她先赞对方眼力,给足面子,再解释缘由,将‘不足’转化为‘匠心’,最后提供解决方案,处处以客商利益为切入点,让人信服。”
柳清风点头,低语:“更难得的是她那份从容。面对行家质疑,不慌不乱,解释时语气平和,数据、现象、解决方案信手拈来,这份定力与准备,远超其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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