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的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寂静。孩子们早已被白日里陛下狂暴的闯入和云昭姐姐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吓坏了,即便在睡梦中,也时常惊悸抽泣。云昭独自坐在廊下,晚风拂动她银色的发丝,腕间缠绕的纱布下,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皮肉的痛楚,远不及心头的冰冷与迷茫。
她摊开掌心,那枚血玺烙印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微弱的红光,灼热感持续不断,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又像是在急切地预示着什么。白日里萧彻那双疯狂又痛苦的金色竖瞳,反复在她眼前闪现。他到底是什么?自己又是什么?为何她的血能平息他的痛苦?这烙印又为何存在?
无数的疑问如同藤蔓缠绕着她,几乎要令人窒息。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夜的沉寂。
云昭猛地一惊,如同受惊的小鹿般倏然回头,下意识地护住了受伤的手腕——她以为是萧彻去而复返。
然而,站在廊柱阴影下的,却是那个苍白秀气、总是带着恭敬微笑的内侍总官,赵无伤。他手中依旧提着那个熟悉的食盒,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令人稍感安心的柔和表情。
“云昭姑娘,”他微微躬身,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陛下忧心姑娘日间受惊,特命奴才送来些安神的汤点,并一些效果更好的金疮药。”
云昭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白日里,正是这个人在陛下狂暴离去后,送来了药膏,说着虚伪的“体谅”之词。她无法信任这个如同影子般依附于陛下、气息总是让她莫名不安的内侍。
赵无伤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抵触,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廊椅上,取出还温热的汤盅和一盒散发着清冽药香的药膏。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一举一动都符合最严苛的宫廷礼仪。
“姑娘手上的伤,需得好生调理,以免留下痕迹。”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云昭缠着纱布的手腕上,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奇异的光彩,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探究。
云昭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袖中。
赵无伤微微一笑,并不强求,反而在廊椅的另一端轻轻坐了下来,与云昭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送完东西就立刻离开,而是仰头望着天边那轮被薄云遮掩的、朦朦胧胧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与他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竟然带着一丝真实的…疲惫与怅惘。
“今夜月色虽不明朗,却也比宫里许多地方要干净些。”他没头没尾地忽然说道,声音依旧轻柔,却少了几分刻板的恭敬,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飘忽。
云昭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赵无伤转过头,看向她,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淡去了些许,露出其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姑娘很怕陛下,也很怕我,是吗?”
云昭抿紧嘴唇,默认了。
“是啊…谁能不怕呢?”赵无伤自问自答,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在透过宫墙,看着某些不存在于眼前的景象,“陛下他…越来越不像他了。有时候,连我看着,都觉得陌生得很…”
他的话大胆得近乎忤逆,声音却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云昭心中一动,忍不住轻声问道:“赵公公…在陛下身边很久了吗?”
赵无伤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很久了…久到快要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他抬起自己那双保养得极好、苍白修长的手,仔细地看着,眼神有些空洞,“姑娘可知,净身入宫的人,心里都会缺了一块,空了的地方,总要拿些别的东西来填。”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有的人填进去的是权势,有的人填进去的是钱财,有的人填进去的是对主子的痴愚忠心…我原本以为,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顿了顿,忽然发出一种极轻的、仿佛齿轮摩擦般的低笑:“可后来才发现,没什么不一样。我们都是残缺的人,靠着某种执念,在这吃人的宫墙里苟延残喘罢了。”
云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总是让人看不透的内侍,会突然对她说这些。这些话语里透露出的孤寂与绝望,与她此刻的心境竟有一丝诡异的共鸣。
“那…公公填进去的是什么?”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赵无伤缓缓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那双总是含着虚假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深不见底,仿佛两口幽深的古井。
“我啊…”他拖长了语调,声音变得愈发飘忽诡异,“我填进去的…是‘好奇’。”
“好奇?”云昭不解。
“好奇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是什么模样…”他轻轻说着,伸出手指,凌空缓缓划过,仿佛在描绘什么,“好奇人的血肉之躯,究竟能承载多大的力量而不崩溃…好奇那些被称之为‘神’或‘魔’的存在,到底与我们这些凡人,有何不同…”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陛下…他现在就很痛苦,不是吗?但也同样…强大得令人着迷。那种力量,超越了凡俗的界限…姑娘,你难道不好奇吗?你的血,为何能安抚那种痛苦?你掌心的烙印,又连接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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