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无垢回宫，没有百官跪迎，也没有三师问罪，只是出来一个小太监，问安之后示意跟着自己。
嬴无垢不安地看了徐卢生一眼。
徐卢生微微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前殿，来到后殿。一般来说，嬴无垢就在这里和嬴景碰面。但小太监没有停下脚步，顺着一条鹅卵石砌成的小路，继续走往深处。
走了半炷香，嬴无垢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小太监见状，温和地说道，“请殿下宽心，就快到了。”
嬴无垢心跳加剧，但此刻退出只怕不妥，只好硬起头皮继续往前走。
一行三人七拐八绕，穿过一排又一排的宫殿，走过一片又一片的树林，沿途逐渐没有人影，宫女太监都不见一个，嬴无垢觉得有点累了，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公，父王究竟在哪里？本宫脚乏了。”
“大王本来赐了步辇，但又怕过于招摇，只好委屈殿下。殿下也可稍事休息再移步，大王一大早就在里面等了。”
嬴无垢沉默了一会，说道，“继续吧，带路。”
又走了好一会，带路的太监停下脚步，一个女婢替代了他，上前引路。
“喂，你是谁？”嬴无垢从未见过此人，皱眉问道。
女婢嫣然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摆摆手。
“聋哑之人？”
女婢没有多余的动作，除了脸上和煦的笑容不曾褪去，便只是引路。
嬴无垢没脾气了，只好继续跟着，直到一座精致的小楼迎面出现。
嬴无垢眼前一亮。他看见一个老熟人。长发飘飘，手执长剑，一身素色剑服，傲然立于门口。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叶先生。”嬴无垢拱手回礼，“父王呢？”
“在里面。殿下请。”
叶孤鸿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卢生也跟着进去，叶孤鸿突然说道，“徐先生，好久不见，赏脸在屋外喝杯茶如何？”
徐卢生心里一沉，没有资格说不。这是一种客气的提醒，非请莫入。绝对来自嬴景的授意。
他看着嬴无垢，眼神不安。
嬴无垢轻咬嘴唇，看着叶孤鸿手中的剑，似乎在盘算什么。过了十余呼吸，他终于笑道，“既如此，徐先生和叶先生便好好叙叙旧吧，孤进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懊恼，为什么会算漏这位首席大剑师？
进去之后，有道薄薄的竹帘子挡住了视线，看不清里面有多少人。忌惮于叶孤鸿，且不知此行凶吉，嬴无垢也不敢擅自放开神识查看。
他跪下了，额头触地，“儿臣嬴无垢，参见父王。”
“兄长，快起来。”嬴无锋急急忙忙赶来，把他搀扶起来；嬴无殇帮忙搂着竹帘，“大哥，快进去，父王等了很久。”
嬴无垢忍住恶心，伸手捏了捏嬴无殇的脸，“几日不见，弟弟怎么胖了点？是不是贪吃又不肯好好练剑？”
“瞧哥哥说的。”嬴无殇高兴地喊道，“父王，大哥回来了。”
嬴景端坐在一张小方桌后，桌上热气腾腾的摆了八个菜。
“见过父王。”
“好了，不要跪了。”嬴景摆摆手，“快过来坐。”
“喏。”按制，嬴无垢是长子，以左为尊，位置就在嬴景左下首，所以他习惯性地走了过去。
“无垢，你是太子，又是长子，不要坐这里。”嬴景和蔼地说道，“坐到我对面去。”
这待遇只有叔父辈以上的宗亲才可以，嬴无垢作为后辈吃了一惊，忙推辞道，“父王，儿臣怎敢与父王对坐？这不成体统啊。”
“这是家宴，我说怎么坐就怎么坐。快去坐好，千里迢迢，累了吧？”
“儿臣年轻，不碍事。”
“坐，快坐。”
嬴无垢推辞不过，只得坐下。直面嬴景，他顿觉压力山大。
“是啊，年轻就是好。”嬴景突然提高了嗓门，“快来吃饭啊，还在瞎忙什么？”
“来了来了，最后一个菜。”卫婉清端着一大锅鱼汤过来，笑意盈盈。“殿下回来了呀，这趟吃了不少苦吧？喝碗鱼汤补补身子。”
“多谢。”
卫夫人坐在嬴景右下首，对面的位置就空了。
“这九个菜都是卫夫人亲手烧的，注重鲜香，颇具淇水特色，与玄秦苦辣之味大不相同，你尝尝，孤也有很长时间没这口福了。”
“多谢卫夫人，多谢父王。”
“吃啊，别闲着。”
嬴无垢忐忑地喝了一口汤，其中是何滋味，他完全品尝不出来。
“好喝吗？”嬴景问道。
“好喝。”
“好喝就好，多喝点。”
嬴景绝口不问黑龙骑和四五十修行者的事情，似乎在等儿子表态；嬴无垢也就不接话，等着对方发难。
气氛逐渐变得极其微妙，就连嬴无锋兄弟都简单扒拉几口后迅速离开。
嬴景微笑道，“桌子不用收了，去看看两个孩子吧，不要让叶先生打得太凶了。”
按嬴景之前的安排，万一自己压不住火，卫婉清需要站出来调和，所以她才留到现在。不过嬴景既然这么说了，她便起身告辞。
“无垢，这桌子，有圆有方，却不见其他形制，为何？”
嬴无垢直起腰杆，沉着应对。
“大约是天圆地方之意。”
“极对。世间万物，都有规矩，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天有九野，地分九州，日月星辰按序运转，春夏秋冬轮流交替。夫乾坤定位，阴阳肇分。北辰垂象而立极，四时行焉而不忒。星回斗转，周天有数而各安其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造化之玄键；规圆矩方，绳直准平，此人道之枢辖。大周初立之时，天子有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为父觉得这是至理名言，你觉得呢？”
嬴无垢手心微微冒汗，他已经大概猜到嬴景要说什么了，强笑道，“父王说的是。”
“你身为太子，国家的储君，应该知道，立规矩，难于上青天，往往要花数代人的时间。好不容易立起来，便不会轻易改变。”嬴景死死地盯着他，神情越来越严肃。
“知道，您是我的父亲，又是我的王上。作为您的儿子和下臣，我知道。你给我的，才是我的；你不给，我不会抢。这，就是天大的规矩。”
嬴景紧绷的心终于落了地。
这是他最想、也最难听到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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