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济仁堂后院那株老梅的残瓣落尽了,董婉清也该启程去汀州了。傅鉴飞几个一起送到码头,也无多话。
南芝走后,傅鉴飞将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整三日不出门。林蕴芝从门缝里望进去,只见那盏洋油灯彻夜亮着,灯芯焦黑蜷曲,像是烧尽了最后一丝膏脂。偶尔有瓷盏跌碎的脆响,或是书册重重砸在门板上的闷声,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下人们屏息绕道,连煎药都挪去了偏院——老爷的脾气,这些年从未如此暴烈过。
林蕴芝端着百合莲子羹在门外守到第四日清晨。青瓷碗沿凝着露水般的汤渍,映出她眼底蛛网似的血丝。当书房门终于被推开时,扑面而来的是陈墨混着烟草的浊气。傅鉴飞倚在门框上,晨光劈开他脸上的沟壑:眼窝陷得能盛一勺苦茶,胡茬间粘着半片干枯的梅花瓣,衣襟前襟沾着墨渍,活像块被雨水泡烂的匾额。
老爷……林蕴芝刚开口,喉头便是一哽。她想起二十年前初嫁时,傅鉴飞在洞房里掀盖头的手势——也是这般颤巍巍的,仿佛掀的不是轻飘飘的红绸,而是千斤重的药碾子。
傅鉴飞的目光却越过她肩头,盯着廊下那盆将死的素心兰。那是南芝日日打理的花。
人送到学堂了?他突然问,声音沙哑得像用粗盐擦过。
林蕴芝捏紧了托盘边缘:刘克范亲自来接的,说是安排在女校工宿舍,离学生斋舍远着呢……
傅鉴飞突然将案头的《本草备要》扫落在地。线装书页哗啦啦散开,露出里面夹着的一绺青丝——用红绳缠成同心结的样式。林蕴芝认得那头发,端午那日南芝在井边洗头,鸦羽似的发丝铺了满盆,傅鉴飞就站在石榴树下看着,手里握着的菖蒲掉进泥里都没察觉。
她才十八岁啊……傅鉴飞弯腰去捡书,脊背弓出脆响,竟像是老槐树断枝的声音,我这般年纪,都能当她祖父了……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
林蕴芝忽然发觉鉴飞后脑勺的白发不是星点了,而是一片初雪盖顶。她想起药柜最上层锁着的鹿茸酒——自南芝来后,老爷夜夜都要温一盅。当时只当是治他腰腿疼的旧疾,如今想来,那琥珀色的酒液里沉浮的,怕不全是药材。
傅鉴飞忽然抓住林蕴芝的手腕:蕴芝,我是不是……很荒唐?他掌心烫得吓人,眼神却像浸在冰水里。
林蕴芝望着丈夫眼角堆积的皱纹。那里凝着一点水光,将落未落,倒像是多年前他们夭折的那个孩子临终时,眶里蓄着的泪。她突然明白了:老爷哪里是贪恋南芝的青春?他分明是在那丫头身上,看见了所有未曾活过的自己——那个没被礼教压弯的、敢爱敢恨的少年郎。
老爷发热了。她最终只说出这句,搀着他往内室走。傅鉴飞的脚步虚浮得像踩棉花,身子却沉甸甸压在她肩上,如同当年他背着病重的老父亲求医时的重量。
经过西厢房时,窗纸突然地破了个洞。一只灰雀钻出来,爪子上缠着红线——是南芝编了一半的流苏。傅鉴飞怔怔望着那雀儿飞向云端,忽然吟起《牡丹亭》的句子: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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