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党部筹备处设在温家大宅的消息,很快被喧嚣的锣鼓声和满街张贴的布告所证实。这所昔日弥漫着书香与陈旧樟脑气息的深宅大院,仿佛一夜间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变得灼热而陌生。进进出出的人流骤然复杂起来:有穿着崭新中山装、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多半是蓝玉田从粤军中带回的“党干”,口音驳杂);有本地穿着簇新长衫马褂、笑容谦恭却眼神精明的商绅;还有不少穿着土布短褂、脚踩草鞋、面色黝黑的中堡、章丰一带的乡民,他们往往结伴而来,操着浓重的武所北片方言,在气派的门楼前显得局促不安,目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期盼与敬畏,口中念叨着蓝玉田的旧日名号——“玉田司令”、“笋卿先生”。他们的出现,无声地昭示着蓝玉田在武所北部乡村腹地那盘根错节的宗族威望。
一个冬日的下午,济仁堂药铺的寂静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两匹快马在门口勒住,一个穿着笔挺军官制服、面容冷峻的年轻人跳下马,对着迎出门的泽生只说了一句:“蓝委员有请傅先生。”语气不容置疑。
傅鉴飞心中疑惑,面上却无波澜,解下围裙,嘱咐泽生看好铺面,便随来人上了停在街角的青布小轿。轿帘放下,隔绝了街景和冬日的冷风,只余下轿夫沉重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轿子没有去温家大宅,而是穿街过巷,停在了县城另一头一座不起眼、却守卫森严的老旧土楼前。这是蓝玉田归乡后临时的私邸,也是他真正运筹帷幄的所在。
土楼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桐油灯味和烟草味。傅鉴飞被引入一间简朴却异常安静的书房。蓝玉田正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身上只穿一件半旧的灰色棉袍,远看倒有几分当年讲习所学生的影子。但当他转过身,傅鉴飞立刻捕捉到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郁,以及深藏在眼底的疲惫。他的左手,正下意识地揉按着自己的右肩胛骨处。
“傅先生,叨扰了。”蓝玉田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示意坐下,“早闻先生妙手,不仅精于岐黄,更通晓西法,是武所杏林翘楚。”
“蓝委员过誉,乡野草医,不过识得几味草木虫石,略解皮毛,不敢当先生之称。”傅鉴飞拱手坐下,目光落在对方按肩的手上,“委员唤鉴飞前来,可是贵体有恙?”
蓝玉田苦笑一声,在傅鉴飞对面坐下,解开棉袍领口,拉下右侧衣襟,露出肩头一大片深紫色的陈旧瘀伤,边缘甚至有些发黑。“老伤了。民国七年春,在长汀北山,被李厚基的溃兵流弹碎片咬了一口,当时胡乱敷了草药止了血,命是捡回来了。这些年随军奔波,时好时坏。近来筹备党务,事繁思虑,寒气一侵,又发作起来,入夜疼痛尤甚,辗转难眠。”
傅鉴飞上前仔细查看、触摸伤处,感受到肌肉的僵硬和深处骨质的轻微异常。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西洋听诊器听了听,又按脉片刻。脉象沉弦而涩,气血瘀阻之象极显。“是旧创未愈,瘀血阻塞经络,加之劳心劳力,外邪引动宿疾。西医看来,或有弹片细微残留压迫神经,兼有陈旧性肌筋膜炎。”他斟酌着说,“此症需化瘀通络,温经散寒,内外兼治。内服汤药,辅以针灸缓解疼痛,或有改善。若要根治……恐需手术取出异物,汀州福音医院的都还没有这个条件。”
“手术?”蓝玉田眉头紧锁,旋即摇头,“眼下千头万绪,岂能离得开?就依先生,先用汤药针灸吧。”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身子,终究是不如从前了。早年读圣贤书,以为天下事不过一个‘理’字,后来入了讲习所,学了些法政皮毛,再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眼中掠过当年汕头法政讲习所意气风发的影子,又闪回护法军司令部里昏暗摇曳的烛光、清流县衙冰冷的公案,“扛起枪杆子,才知这世道,光讲理不行,光有枪也不行。权柄二字,沾上手,就烫得慌,甩也甩不脱。北伐是为求新,可这县党部一立,诸多旧事旧人,桩桩件件又都缠了上来。”
傅鉴飞默默调配着药膏,桐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听懂了蓝玉田话语深处的沉重与无奈。这肩伤,是枪杆子留下的烙印;他口中所谓的“旧事旧人”,恐怕正是武所根深蒂固的宗族、绅权交织的复杂网络。蓝玉田试图用革命的党部机器取代旧日的乡绅治理,又不得不倚靠他当年起家时凭借的乡族力量作为根基。这本身就是一场充满张力的博弈。他开出的药方,不过是对症下药,而蓝玉田此刻面临的困局,却非几剂汤药能解。
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寒意砭骨。温家大宅门楼上,“中国国民党武所县党部”的木牌,在料峭的风中挂得端端正正,油漆味还未散尽。筹备处主任温秋明,这位昔日县里以谨慎中庸着称的士绅,如今新制的深蓝色中山装穿在身上,依旧有着几分旧式长衫的拘谨,但眉宇间却添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兴奋与忐忑的精气神。他站在新挂起的牌子下,脸上堆着笑,迎着络绎前来的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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